“啊——”
“啊——”
珀金张开嘴，让灰影查看牙肉上冒出的小白尖。
“不错，新牙长出来了。”灰影拍拍珀金的脑袋，他便把嘴合上，又异常兴奋地噔噔噔满地乱跑。
“让该死的小红毛安静点！”楼下的大夫被震动的地板抖了一脑袋的灰，气冲冲跑上来。
“我们可是马上就要走了，态度竟然这么恶劣吗？”灰影虽贱嗖嗖的回应，但还是一把扯住了珀金衣领子，阻止了他的无脑乱跑，好险没把孩子勒断气。
“在别人家赖了好几个月的寄居蟹有什么资格要求好脸色。”
一周前的夜里，大夫领回来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小男人，其人顶着一头蓝发，眼睛跟条线没什么区别，两颗大门牙晾在嘴巴外面招风，一见到懒洋洋的灰影，线条里就钻出两颗瞳仁儿，尽是崇拜之光。
“哎呀——灰影大人！久仰大名，久仰大名，鄙人波比，听说小的有什么能帮到您？”他搓着手上前。这时才发现灰影的腿上有团毛毯，毯子里缩着一个熟睡的红发小孩，紧闭着双眼，睫毛卷翘，脸蛋粉嫩，煞是可爱。
“嘘。再嚷嚷当心我把你的喉咙撕出来。”灰影竖起食指，男人立刻噤声，脸上谄媚的笑容未减半分。
大夫示意男人先移步楼下，灰影紧随其后，小声吐槽：“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丑的埃尔梅斯人，你确定他不是个人牙子？”
大夫狠狠剐他一眼：“真不好意思呢，灰影先生，你只说要我帮你找一个不会想办法拿你人头去流沙换赏金的荐头，可没说那个荐头要符合您老人家的审美。还有，别抱怨了，他已经是我认识的荐头里长得最不像人牙子的了！你再大声一点抱怨，说不定人家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了。”
灰影淡淡道：“那我就让他只剩一截屁股。”
男人搓搓手：“灰影大人，请吩咐吧。”
灰影有些不自在，指了指楼上：“楼上那个孩子，你……有没有什么门路，能安置他？”
男人愣了愣：“奴隶场还用我给您介绍吗？”
灰影险些一茶杯砸上去：“我要把他送奴隶场还犯得着找你这蓝头发矮人吗？！老子说的是真正的安置，一个正规安全的地方！”
男人吓得侧身一躲，差点就被滚烫的茶水溅到。他连忙讨饶，又仔细思考：“您这么一说……小的还真有个地方可以安排，我哥哥是皇家骑士团的团长，最近他们在招揽一些孩子进宫修习，只要能被选上，将来至少也是个御前骑士，我看这孩子有您的指点，说不定还能成为将军呢。”
灰影蹙眉：“皇室有那么容易进？”
男人呵呵一笑：“那就要看您的诚意了。”
男人继续推销：“红发的男孩，是西海人吗？一般是不要西海人的，但偶尔破个例也不是不行。毕竟，可是有很多人抢破了头想要进去的。进了皇家骑士团，不仅身份体面，俸禄也很高，要不了几年就能给您回本，如果有生之年伟大的法德王都不开战，那完全可以说是顺遂一生了。”
灰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蓝发男人还是分别这件事烦躁，总之他现在脑袋里像引燃了火线，即将爆炸似的。
在听到顺遂一生四个字时，炸弹忽的熄灭了。
大夫说得对，男人说得也对，这个世界的和平是摇摆不定，十分脆弱的。在有限的人生里，能够平安顺遂的度过一辈子，就是很幸福的事情了。为了这件事，付出再多代价都值得。
灰影眉宇间难掩烦躁之意，却还是侧过脸道：“什么时候能办好？我要亲自送他去。”
男人见事情谈妥，笑得更高兴了，连珠炮似道：“待我写封信给我兄长！灰影大人，我们兄弟俩一直都很敬佩您，这件事我们最快下周就给您办好，到时候您就直接带着孩子来吧！不过要先告知您，进了骑士团之后，是不得和外界联络的，您把他送到了地方，我会拜托我哥哥好好照顾他的。”
一听不得联络，灰影的心里更烦了。
但换个角度想，这也是好事，越是临近分别，灰影的心里就越割舍不下。如果真的断了联系也好，他早点忘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早点忘记这些年的腥风血雨，他们都不用痛苦太久。
灰影最终答应了，还付了一大笔钱给这个他厌恶极了的丑男人。而珀金此刻还全然不知道接下来就是自己人生噩梦的开端，正甜甜地沉睡着呢。
“出拳要用力，动作要轻。还要扬长避短，不要让敌人抓住你的弱点。”灰影教珀金武术的时候越来越多，仿佛这是他展开的私人紧急训练。
他越是教导珀金，越是发现二人身上的共同点：他们都不是那种力量强劲，体格魁梧的男人，但胜在反应力极快，动作灵敏安静，往往能出其不意，一招制胜。
要是珀金真出生在普通的农家，那他一定是最讨人厌的调皮蛋。但在灰影的手里，他就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说不定未来这孩子真的能成为横戈跃马的大将军呢。真是个可塑之才啊。
灰影讨厌悲情的诀别，太不方便了。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过想要和某人厮守终生的想法，但结果往往是两人明明到了该分手的地步，却仍然为了所谓的誓言要强行绑在一起，最后支离破碎，互相亏欠。
这也是他为什么只流连于那些方便的女人，那些女人根本就不在乎他，有一天他就算是死了，再也不来了，她们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不必让他的内心有一丝愧疚。
他不打算告诉珀金接下来的事，这小子是铁定会嗷嗷大哭的。
临行前，珀金背上他自己的小包裹，里面装有他为数不多的几套衣服，他的匕首，还有三块干巴巴的面包。
大夫站在门口，对珀金说：“再见。”
珀金上前用力抱住他的腿，大夫的手便在他脑袋上抚摸了一下。
灰影略有嫌弃道：“别搞得这么肉麻，反正你过两天就会忘记他了。”
大夫也微笑着对珀金道：“是啊，我终于不用担心阁楼的木板被你跑塌下来了，小疯子。”
灰影也抬起头，对大夫道：“我欠你个人情。”
大夫微笑着对他摇摇头。灰影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个性，他会花这么多钱只为安置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说明他也无形之中成长了不少。作为朋友，他是无比欣慰的。
令珀金感到奇怪的是，以往灰影总会一个人遥遥走在前面，可这一次，灰影却没有先他一步迈开腿，而是等在原地，破天荒牵起了珀金的手。
灰影的手掌很大，姿势笨拙，小心翼翼把珀金整只手包起来。
“看什么看？”灰影没好气道。
而珀金紧紧皱着眉头，小声提醒：“我已经好了，你还要牵我吗？”
灰影立马把手松开了，珀金赶快噔噔噔追上去牵住。
“我们接了新的委托吗？要去哪里？”感受到灰影态度的软化，珀金开始肆无忌惮地大声说话，吵得灰影脑瓜子嗡嗡作响，索性一把捏住珀金的嘴。
“你再咧着嘴没完没了嚷嚷，我就打爆你的脑袋。”
珀金挣扎着把嘴拔出来，蔫头蔫脑跟着灰影身边：“不听我讲话，至少你要牵着我吧。”
灰影不耐烦地再次包住他的手。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一家酒庄，这里即是方圆十里内唯一的酒馆，也是一处驿站。珀金总有些担心灰影是不是被追杀过度，落下了心理阴影，他们找了一张空桌，要了些吃的，却独独没有点酒。
要知道，灰影可是一边迎战，一边都要喝酒的死酒鬼啊。看他愁眉苦脸的，珀金觉得自己嘴里的鸡腿也不那么香了。
珀金好奇道：“你什么都不吃吗？”
灰影睨他一眼：“你一副马上就要饿死的吃相，我哪敢跟你抢吃的？”
灰影伸出手在桌上敲了敲：“小子。”
“嗯？”
“还记得我教你那些？要是有人惹你，你就怎么样？”
珀金咻地抽出匕首，对着空气连连劈刺：“我就这样！”
灰影满意地笑了，但那笑终究不是真心的。他心神不定，那奇丑无比的埃尔梅斯人约定好在这里碰头，左等右等不见其身影，莫非是拿钱跑路了？
灰影倒是没有生气，他甚至隐隐有点庆幸，起身就想叫珀金一起离开。可下一秒，那消瘦的蓝发身影就越过好几张酒桌 ，朝他们走了过来。
“灰影大人！实在抱歉，实在抱歉，小的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灰影摆摆手，两人一坐下，灰影就不耐烦道：“为什么不能直接在皇都碰头？”
男子这时才露出一点内行人的自信，对灰影教导道：“皇宫哪有这么好进呐，更何况，以您现在的情况，也不方便不是？灰影大人，您就放心吧，我会顺利把事情办好的。这孩子识字吗？骑士团会教写字，过段时间等他学会了，我会让他写信给您的。”
灰影也是心乱如麻，没再细究。他把专心吃饭的珀金看了一眼又一眼，站起身来：“我出去解个手。”
出了门，他动作极快，几乎是逃命般冲去马厩，正准备上马时，身后传来小孩的呼唤声。灰影不敢回头，继续快步往前走，但声音还是越来越近。
珀金大喊着：“等等我——等等我！呼……呼，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就说酒喝多了影响脑子，居然没有叫我，差点就被你忘在那里了。”
住口。
灰影还是不回头，继续往前走。
珀金的声音抖了抖：“……爸爸？”
脚步越来越快，珀金刚才拼尽全力追上来，想要跟上已经力不从心了。
“里面那个蓝头发的家伙说要带我走，你要让他带我去哪里，我们不一起吗？”
灰影这辈子还没有如此狼狈过，他该如何回答？是的，是的，我就是随随便便养了你现在又要抛弃你，我要把你交给一个陌生人让他带你开始新的人生，你觉得我冷血也好不负责任也罢，别再跟着我了！
他脑海里是这样想的，嘴上也是这样喊出来的，身后果然立刻安静了。
他终究没忍住，回过头的刹那，匕首的刀刃擦过他的脸颊，带出一道血痕。
珀金又凶又快地冲到他身上，他本就脚步虚浮，加上珀金力道之狠竟然将他扑倒在地，灰影一时间被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孩子压制住了。
明晃晃的刀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灰影半点没有挣扎，半点没有辩解，他默默看着珀金痛苦地流泪，那孩子涕泪横流，大吼着：“不准丢下我，爸爸不能丢下孩子！！！”
灰影看着他的眼睛，良久道：“别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从来都不是，找你自己的爸爸去。”
匕首在空中悬了半天，珀金一咬牙，刀尖唰唰刺进灰影耳边的草地，不断插入又抽出，每一次都恰好经过灰影的脸却不真的刺穿他。
就连这一招都是灰影教给他的——动作要快，力道要狠，要持续不断攻击直到敌人放弃还手为止。
本以为珀金真的会杀他，毕竟那金色瞳孔里喷涌而出的仇恨可不是假的。但珀金只是手握匕首泄愤般挥舞了一通，并没有真的伤害到灰影。
珀金缓缓爬起来，极力压抑的抽泣声逐渐转小，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大概也是无话可说。这孩子看上去天马行空，实际对身边的人观察细腻，他早就察觉到灰影不对劲了，但还是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决绝的抛弃自己。
既然如此，强行缠着人也没有意义了。
珀金咬着牙，闷着头往回走，他是多么希望灰影能够叫住他，不道歉也好，至少不要赶他走。可灰影什么话都没说，珀金听见身后响起的马蹄声，彻底失去了希望。
蓝头发的埃尔梅斯人站在驿站门口，他的马和他一样又矮又蠢，他和刚才一样，两颗门牙晾在外面招风，眼睛弯成两个弧，像是幸灾乐祸般对珀金道：“说完再见了？”
珀金对眼前这个陌生的成年人还是有点胆怯的，他眨巴眨巴通红的眼睛，被男人拎到马背上——“你太瘦了，到那里去恐怕会吃点苦头。”
“哪里？”
“噢，你还不知道吧，灰影大人让我送你去的，一个很适合你这种孩子的地方。”蓝发男人抽了口廉价的草烟，他不笑的时候很阴森：“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想方设法谋生养活自己了。”
咔，珀金的脚上和手上都被上了沉甸甸的铐子，他慌乱地挣扎起来：“你给我戴这个干什么？！”
啪！
刚才面对灰影还和颜悦色的男人此刻仿佛变了个人，他一巴掌扇在珀金的头上：“老实一点，现在你要乖乖听我的话。别跟我你啊我的，要叫我『大先生』。”
一个比珀金高不了多少的瘦小男人，却要别人称他为大先生，这实在是很好笑的事。但此刻珀金落在他手里，心已经跌入谷底，一点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