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是自己最近太过张扬,被有些有心人注意到了,向圣上提携了他。
心中的欣喜如何也压抑不住,但他仍然记得秦冷案告诉过他,需得藏拙方可生存。
怀着纠结紧张的心情,在恶劣的风雪之中,他展开信纸,提笔向秦冷案写了一封书信。
他希望能得到长辈的肯定和夸赞,他萧暮,终于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了认可。
但秦冷案一直没有回信,直到年关将近,他终于朝军中申到了假期回京。
他一路快马奔袭,不眠不休竟也不觉得疲惫,满心都是欢欣雀跃。
直到路过秦府时,他猛然一愣,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不可置信地趴在地上,望着满眼余烬废墟,以为自己在做梦。
秦府已经不存于世,他花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再一次,失去了自己所爱。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还是秦家众人,他谁都保护不了。
因为从马背摔落,他的手臂骨折了,需要在府里静养一段日子。
皇帝感念他赶路辛苦又受了伤,特许他好些再进宫谢恩。
但萧暮在受伤一周后便不顾萧初年的劝阻进了皇宫。
吊着手臂,白着嘴唇,萧暮跪在銮鹰殿漆黑冰凉的大理石上,垂头接下了姬玄侑那些夸赞的话语。
少年的脊梁从来都是挺直的,在那之前,他从不惧权势和阴谋,他一直相信着,世上有所谓的正义存在。
但此时此刻,他深知他错了。
他的无能和幼稚害死了所有关怀他的人,他第一次低下了昂起的头颅。
折断脊梁的感觉,酸涩又沉痛。
当他的额头重重磕在砖石上,嘴里说出谢主隆恩的话语时,他再也不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踩着秦家的尸骨,他迈出了成长的第一步。
“陛下提携你,只是为了平朝中的不满之声,秦萧交好众人皆知,秦氏被诛,萧氏只剩一个军中小卒,提携一下安抚臣心也无不可,正好彰显皇恩浩荡。”姬素月淡淡说道,“当年你一朝被提拔,舆论便全倒向了萧氏,一个黄毛小儿踩着文官大臣一家老小的尸骨上位,简直荒谬。所有压力都来到了尚且年少的你身上,若你做不出成绩,陛下大手一挥,以辜负圣意之名将你萧氏一族也除去,简直轻而易举。这样一来,再也没有能为秦氏说话的人了。”
姬素月侧眸,“但陛下没想到的是,萧氏小儿果真有几分胆色,一声不吭顶住了压力,年后不久又奔赴边关,连连创下斐然的军功,成就了萧氏将军之名。”她一顿,“如今,陛下看中了你对秦氏消亡的不满,便让你去查探楚王把柄,这一切也在意料之中,所以我便跟着你南下。”
“萧将军的能力太过出众,细致谨慎到让人害怕。”姬素月轻轻一笑,“将军的手下也忠心不二,跟着你会很麻烦,所以我们只好重伤了空安,尽量削减你身边的人手,让你最终只身来到康州。”
“然后呢?选用一个拙劣的计策将我在刺史府杀掉?”萧暮眼皮一掀,“你在路上分明有很多机会。”
“将军忘了,我右肩受了箭伤,而我惯用右手,没有把握能杀了你。”
“哦?下毒也没想过?”
“我给你助眠的丸药,将军都警惕不吃,一路上的吃食都是将军准备,我有什么办法呢?”激素月淡笑,“况且我的包袱被你全数扔进了江水里,除了一柄青笛,将军已经割除了所有我能害你的可能。”
萧暮挑了下眉,哼笑了一声。
“那公主只身涉险跳进江水里救我,又是何意。”萧暮“啧”了一声,“这总不会也是楚王的意思吧。”
“只是为了回报十年前的恩情罢了...这下,我们谁也不欠谁。”
“说得好。”萧暮禁不住低低笑起来,似是自言自语道,“公主为了挣脱乾王的束缚,不惜投入楚王麾下,殊不知这也许是从狼窝跳进了虎口?”
姬素月抿唇,半晌却并未言语。
“楚王要刺杀圣驾,你坏了他的好事,你觉得依照楚王的阴狠性格,还会留你?”萧暮笑意渐淡,“不止救了陛下,你又私自救了我,这些被姬尙墨知道,你以后只会是死路一条。”
......
月亮缓缓自天际升起,姬素月一撑身子站了起来。
怜怜月色下,她垂眸轻拢外衣,半侧过脸望着他。
萧暮有些微怔,这样的模样,一如昨夜他窥伺到的那般,如霜雪般清冷,静静独立着。
那双透亮的眸子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缓缓挪开去。
“将军觉得,我做到这一步,还会怕死吗。”
“......”
“在深夜时分,我常常望着这轮月亮出神,唱着我娘教给我的童谣,幻想着自己的背后生出了翅膀,像一只蝴蝶,永远飞出去,再也不回来。”她伸出手,眯眼好似着迷了般,抚摸着月光,“可每次回过神,我还是孤身一人被锁在那个小阁楼里,连求救都发不出声音。”
“救了你,我不后悔,只因在我绝望的过往中,曾有过一个人向我伸出援手。”她侧眸轻轻勾唇,“你不记得,但我记得,一直记得。”
“我不想再做一只被囚入宫廷的鸟雀,这次是我挣脱束缚的最后一次机会,就算是飞蛾扑火,这一线生机,也值得我为之孤注一掷。”
“萧暮,我不怕死,我只怕生不如死。”
江风烈烈,裙袂猛然飞扬,带起她的及腰长发。
她沐浴在霜雪月光中,纤细的身形倔强地站着,任由风起风落。
萧暮听见自己蓦然激烈的心跳。
陌生的炽热感灼烧心脏,他摸着前胸,紧紧抿唇。
风太冷了,伤口也很疼。
几曾何时,他也想如她一般,说出这句话。
他不怕死,他只怕生不如死。
然而责任宛若山峦,重重压在肩上。
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打碎了吞进喉中,碾成血肉压入骨髓。
他再不愿,也一直如是苟活着。
以一个懦夫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