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安颔首，想起在康州看过的那张地形图。
凉州其外，还有三州环绕。
“若凉州真会出事，光靠船上的兵力定是不敌。能调兵的只能是其余三州。可将军，咋们在康州不是研究过了？三州兵力光是来凉州的时间就最少需要五天，山高林密，不便行兵。若陛下已经提前知会了三州赶往凉州，那么多人要往哪放？林子里么？粮草的消耗也跟不上啊。”空安认真分析道，“且凉州四面环山，林中幽深更有毒草毒蛇此类，藏不下那么多人。而凉州城环抱在江水中，除了北城墙，其余三面都浸入江水，若事发在城内，攻城几乎是不可能的。到时候咋们便是瓮中之鳖，难逃挟持。”
萧暮赞赏勾唇，“你说的不错。”
“那陛下到底何意？如此一来困局既定，无处可逃了。”
“非也。”萧暮挑眉，“你想过没有，既然我们的人无法藏在城外，那瞿志他们带的人更藏不下。而凉州城内除了城防兵力，可没有那么多的校场屯兵。”
也就是说，现在的凉州内，兵力不多。
每个州的军事布防都不一样，凉州城池内除去官府区，其余的地方都划给了民众，并无多余的大块土地用来建校场，故而萧暮推测，凉州大头的兵力只能都往外挪移。
结合凉州的地形特点，只能削平一大块树林建校场。至于校场的具体位置，就只能使内部官员才能得知了。
空安低头略微思索便理清了思路。
秦离也不是傻子，圣驾将至你却在城内大肆屯兵，其心可疑。所以一切照旧下，凉州城内的安全还无须担心——当然前提是陛下并未现身。
这似乎是个好消息。
然而他们却面临一个问题，陛下总不能一直呆在船上。
若姬玄侑进了凉州，就相当于一只脚踏入了陷阱深坑内。就算姬玄侑果真提早知会了其余三州赶来救驾，能不能进城都是个大问题。
而凉州城的布局他们并不了解，两眼摸瞎还如何反制？
凉州现下就好似一支摇摇晃晃的孤舟，姬玄侑的脚一旦踏上，便会滑向未可知的深渊。
虽然这些看起来都是非必要的担忧，但多年的军旅生涯告诉空安，预则立，不预则废。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们最好考虑到最坏的情况。
萧暮复又开口，“现下城中暂时一派风平浪静，但不会平静太久。既然陛下分派我们作为暗子投出去，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行。”
“将军的意思是，陛下根本没想让我们护驾...？”空安结巴道，“可...”
可他们不是军人吗？为军为将，他一直以为只要做好最本质的职责就好，那便是护卫，是作战。
但现在，萧暮告诉他，不必操心皇帝的安全。
见他表情茫然，萧暮拍了拍他的肩膀，“兵者，只思其一，是为奉令；将者，多思其二，是为筹划；帅者，再思其三，是为谋略。”萧暮顿了顿，看着空安笑了一声，“但空安，现在你我的身份，不再是简单的武者。”
“我们是朝廷的臣子。”
空安一愣，脸色有些微凝。
“为臣者，亦需三思。”
“居安思危，居功思退，居难思变。”
鼎中熏香袅袅，一片馨香和丝竹声中，萧暮的眼神沉而静。
萧暮没再出声，空安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跟随萧暮多年，他从萧暮那里学到了许多，行兵之道，杀伐之道，统御之道，他自问已然得心应手。
然而自跟随萧暮回云京后，他第一次见到萧暮“为官”的样子。
那是与战场的他全然不同的模样。
萧暮的许多做法和行为并不被他所认可，空安曾一度迷茫，这样一个流连坊间，吊儿郎当的人，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萧大哥么？
作为主子，萧暮自是不会与他解释某些行为的缘由，他每日都如往常一样，似乎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
然而空安却差点被自己折磨疯了。
理智上，他认为萧暮做出的许多事荒诞又恶劣，情感上，他却从潜意识里抨击这样的自己。
萧暮于他的恩情不允许他对萧暮有哪怕半分不满。
就这样被正义感和负罪感来回折腾了许久，空安终于憋不住朝萧暮发问，并且做好了被呵斥的准备。
一个下属，没有资格过问主子的事。
但萧暮当时却发出了一声颇为欢快的笑，眉间尽是愉悦笑意。
“终于憋不住了？”
那一日，他问了许多，萧暮却并未全部回答。
他只是让他多学，多看，多想。
空安照做了，后来他惊喜地发现，自己似乎也慢慢能理解萧暮的用意。
他想他应是在进步的，但他对此并没有更深的思考。
他学了这许多，却都是为了什么呢？
今日，他才恍然大悟。
他在学着如何做一个臣子。
居安思危，居功思退，居难思变。
简简单单十二个字，却疏通了他的所有疑惑。
“将军的意思，属下明白了。”空安抿唇。
既然皇帝早有准备，且将萧暮作为暗子投了出去，最后的目的定然不是让萧暮回船护驾。
他们虽手握重要罪证，然而在现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贸然回船暴露行踪反而显得有些心急了。
在不确定下一步行动时，不如再多等一等，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他一心念着皇帝安危，倒是有些一根筋了。
如此想着，空安也静了下来。
“将军，那咋们现在...”
“嘘。”萧暮仰头靠在矮榻上，半阖上眸子，“等着就行。”
等？
...等什么？
空安一头雾水，条件反射又想问，但一看萧暮满脸疲态，便闭上了嘴。
一夜赶路后，萧暮让他在客栈休息，自己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已经一个昼夜没睡了。
他头上还带着新鲜的伤。
有时候空安真佩服萧暮，他好像一个永远也打不倒的铁人，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休息，便能保持长时间的精力旺盛。
平日生活是如此，战场上更是如此。
萧暮嘴里的等着就行，空安以为不会太久，谁知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他们在花台二楼的东阁，空安撩开轻纱往外看去，四周还有七个暖阁，在二楼围成了一个圆形。
空安倒是见怪不怪，这八个阁楼里不是贵人就是公子，有钱能包下这八个上好观舞的位置。看春红楼的热闹程度，估计价钱不低。
萧暮在云京只要是晚间听曲寻乐，只需要跟花楼打个招呼，就会自动为他留好东边的位置，银子都是一月一清的。这次虎落平阳了，兜里没几个铜板，居然也动动嘴皮子就又争取来了东阁，空安自问自己就没这个本事。
他家主子在这方面总是经验丰富。
想至此，空安嘴角一抽，站起身到栏杆边，半隐着身形朝下瞧。
一楼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椅子，椅子后聚集了很多人，看来今夜的歌舞依旧受人捧场。
楼下人声鼎沸，男人们满面红光，眼睛放光地盯着台上。
看来花演快开始了。
空安收回目光，又扫向二楼，一半阁楼的帘子都是掀起来的，里面的场面看得一清二楚，大多是些听客，没有姑娘在里面伺候。还有两间阁楼随意散着轻纱，其中一间里隐隐可见三个坐着的人影，另一间的轻纱上显出一男一女互相依偎，似乎在互喂瓜果。
空安挪开目光，看向最后一间，这一间的布帘拉得倒是严实，只露出一双靴子，好像有人正定定坐在栏杆旁。
“嗯？那是...”空安四处随意观望，突然眼角一瞥，瞅见花台背后出现了一个舞女的身影。
火红的纱裙，十分吸睛。
丝竹轻起，花演开场。
舞女们陆续登场，那个女子以纱遮面，站在了最前面。
美人的腰肢纤细窈窕，酥麻了在场人的心。
为首女子的嗓音婉转低柔，幽幽自唇中唱出袅袅氤氲的情思。
但空安却浑然红了面庞，不知所措地朝后退了半步。
“啪”得一声，撞上不知何时已经苏醒的萧暮。
“将军？”空安结巴回头，“这唱的是...”
萧暮半隐轻纱后，垂眸看着台上。
“刚被风流沾惹——”女人唱着，忽而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盈盈美目微抬。
两人隔着一层绯色暧昧的柔绸，在人声鼎沸中互相对视。
唱词微不可察地一顿，女人的眸光好似蝴蝶的吻，只在他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旋即淡而轻地拂扫开去，喉中滑出下一句——“与合垂杨双髻——”
“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
“举措多娇媚——”
“......”
“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空安搓了下滚烫的脸颊，侧眸想说什么，却在看到萧暮时蓦然一顿。
他垂着眼皮，侧颜沉静，似是很认真地倾听着。
待这首毕了，萧暮轻皱了下眉。
“将军...你怎么了？”
“......”萧暮一时并未回答，半晌从喉中沉笑了一声，轻佻出声，“将男女欢好之词唱出悲戚之情，也是种本事。”
“...什么？悲戚...”空安疑惑拧眉。
他怎么什么都没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