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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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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跟着天子下了山, 山下张慎果然已经在候着,将两人带至后一辆马车,自己也很不识相地爬了上去。www.jiujiuzuowen.com

天子特意大老远出京来请杜誉, 这可是天下至儒的待遇。

如张慎这样的泥鳅,自然没有放着眼前的大佛不抱的道理。

于是很是厚颜无耻地将杜誉一通海夸, 听得花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杜誉却仍是一张波澜不兴的脸。

花朝心中忍不住感慨,这几年宦海沉浮果然不是虚掷光阴,竟练出了如斯定力与城府, 到底是状元郎,学什么都比人精深些,着实是令人钦佩!

正这么想着, 恰好马车冷不丁一颠簸,她整个身子被晃到从座位上一弹而起,直直扑到了杜誉身上。杜誉微微一颤, 又愣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揽她,似这时才反应过来, 忙连连问她有没有事。

花朝这才意识到,他方才并非对张慎的恶心话无动于衷,而是根本就在发呆。

想来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忆起坊间对他二人断袖的传闻, 料想那些人大概也不知道二人是这般“貌合神离”,张慎这口锅背的着实是冤,还白白为他这“负心汉”断送了那么些个好姻缘。

当真是可哀可叹, 可泣可诉。

胡思乱想间,忽听得张慎道:“你小子真是将赵怀文坑的不浅。赵怀文这两日里里外外忙着寻那宫城图的痕迹,急的嘴上长了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个泡, 将你那衙房底朝天地翻了三四遍,仍没什么头绪!”

花朝听他聊到此事,立刻来了兴趣:“所以,那宫城图到底存不存在?”

张慎轻笑一声,摆摆手:“不存在不存在,从头至尾都是咱们这位杜大人杜撰出来的东西!”

“可……张大人既能看得出那是杜撰的,赵大人缘何费这些工夫都看不出?”

“哎,我能看得出亦不过是巧合。正好左近我在主持甲字号牢的修缮,问过一些老工匠。有几个年岁颇高,参与过以前的皇宫修缮,还和居姚人合作过。才得知居姚人的营造工艺极差。对大盛人来说,要挖条密道,少说要五人一支的小队协作。若有居姚人参与,得十人。十多个人那得多少张口你想想,便是只回去和自己媳妇叨叨两句,那也是二十多张口,就这还密道呢,参观通道还差不多!”张慎叹道:“为谨慎起见,我还特别查了那些年的旧档,未查到一次坑杀数十工匠的旧闻,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所以那密道,根本不可能存在!”

花朝听完不由小觑杜誉一眼,他能布下这个局,这些想必亦是门门清。

这厮寻常看着端端正正、人畜无害,但那九曲十八弯的肠子真动起来,任是十个寻常人也不是对手。

像自己这样的,怕是只有被算计的份。

哼,他敢!花朝忍不住狠狠掐了他一下。

杜誉被掐的一脸茫然。

听完张慎的解释,花朝仍有一丝疑惑:“大人说的这些,听起来虽然隐秘复杂,可赵大人在大理寺为官二十余载,这些蛛丝马迹,不出多少时日,他总能纠地出来吧?”

张慎十分高深地一笑,道:“这姑娘就有所不知了……咱们这位赵大人年轻时曾被一位工部侍郎抢过青梅,自那时起,便对工部十分痛恨,常常斥责工部的营造是雕虫小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上门去麻烦他们……这不,就连我们的牢狱,都得自己人牵头督修;不然我也摊派不到那样一桩活……”

原来如此,杜誉倒是挺会对症下药。往后再说他那些八卦是从王菀那听来的,鬼才信嘞。

更没想到赵怀文竟是这般的“性情中人”……

花朝听得十分唏嘘,和满足。

到京城以后,马车直接将花朝送去了秦府。秦衙内已得到了消息,拎着一串葡萄在秦府门口笑嘻嘻候着。

下月初六是好日子,大礼便定在了这一天。

秦府当真像嫁自己亲女儿一般大力操办这件事,阖府几日前就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四处皆是一片喜色。

杜誉在京城这些年一直住在官舍,并未置办宅子。这亲总不能在官舍迎,于是连日里满京城问待售的宅子。

然而他这些年攒的闲钱实在有限,京中宅子又十分抢手。

一时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正焦虑间,天子忽然降下一道旨意,赞杜誉办案有功,将原先的高平王府赐给了他。

花朝听到这个消息,怔了许久——当初从那个宅子中走出去,而今又重新嫁回了那宅子。

宅子还是那宅子,世事却已不知变过了多少回。

成亲的前一天晚上,宫中忽然来了人。

老宫人带来一箱东西,说是陛下为姑娘准备的嫁妆。

花朝谢了恩,待人走了以后才打开它。昏黄烛光下瞥清箱中物什,整个人一僵,跟前似霎地腾起一圈雾气,将她眼眶熏的湿湿的。

那箱中静静躺着几幅画。有一幅是当日杜誉当掉的《秋暮雁归图》,而其余的,皆是天子少年时的习作。

他曾是她少年时代的星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他作画,她就学装裱,小心翼翼将每一幅画都裱好、满心欢喜地送到他跟前。

他却不领情,或是随手一丢,或是索性摔坏了它们。

而眼前这些画却俱已重新裱好,整整齐齐地堆在她面前,仿佛岁月拨开云雾,活生生在她跟前现了形。

她丢弃的那些年原来仍在当初的地方,从未变过。

她那衣袖轻轻揩了一把脸,小声嘀咕:“真小气!堂堂天子,就拿小时候的画来糊弄我!”

次日一早,天刚擦亮,她就被婢女拖起来细细致致的上妆。身后的丫鬟仆妇们捧着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鱼贯而入。

还另备了背心为她梳头。她已许久未被人这般服侍过,颇有些不适应。

手心掐来掐去,好容易熬过这样一个冰丝般微凉的早晨,脑中却是浑浑噩噩的,暖暖活活、有些疲惫却兴奋的浑噩。

红盖头盖上来,眼前只剩一片灼目热闹的红。

被侍女扶着走出阁去,耳畔霎然响起沸满盈天的喧闹,鞭炮声、吹打声、人群的起哄声不绝于耳。仲春时节,天仍有些凉,她却不知是不是那喜服太过繁复厚重,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所幸藏在盖头里,外人瞧不着。

杜誉却只能顶着那一头细汗,往来逢迎。拜堂的时候杜誉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她能感觉到他湿透的手心,身上可想而知,大概不比她松快多少。

忽有种“同病相连”乃至“幸灾乐祸”的畅快感,亦紧紧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心中仍泰半是恍惚,像是一支浮在水面上的瓢,按下去又浮上来,按下去又浮上来。任人麻木牵引着拜了堂、扶回帐中,安静地等周遭的热闹一点点虚化成一个不真切的背景。

龙凤红烛烧得正旺,屋外的吹打和爆竹仍在继续,间或伴着一两声喜庆的吆喝,她在这铺天盖地的热闹中静静等着,摸着身后光华丝被上的浮凸刺绣,心渐渐安定下来。耐心等待着那个将与她携手一生的人推开这扇门,挑开她眼前的这层红幕。

沉沉过往分云拨雾般在她眼前一一掠过。这一次回京城,她本是听闻她在慈济寺出家的父亲病重,去送他最后一程的。却没料到短短几日,竟将自己嫁了出去。

人世的缘分实在奇妙,数年敌不过几日。千言敌不过无言。

当年的杜誉,可是个见了她,连话都讲不利索的书呆子。

阿誉……

一整日脑中没怎么转过的思绪忽然在这一刻转的格外欢快,仿佛知道那一刻将来,不遗余力地利用足了最后一点时间……可等了许久,却仍未等来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等的有些饿了,伸手自喜床上捞了一颗花生就往嘴里塞,然而还未来得及咀嚼,忽听见房门“啪”的一下被撞开,忙做贼心虚地停了咀嚼的动作,就听见来人急急道:“不好了夫人,新郎官不见了!”

“不见了?”花朝倏地一下从床上站起来:“怎么回事?”

“方才还见张大人拉着新郎官喝了一杯水酒,这一眨眼人就不知道去哪了!”

“喝酒?”杜誉那酒量怎么能喝酒!此刻还不知道醉倒进了哪个花丛里!

花朝霎时声音都变了,顾不得其他,一把将盖头扯下来,提着裙子就要出去寻他。

宴厅此时宾客已散,只剩下几个下人在收拾狼藉的杯盘。她左右张望,果然不见杜誉的影子。

心中慌乱,又去花园中找,花园里亦是没有。因今日请了个戏班子,就在花园的水榭唱戏,园中亦摆了几桌酒。

杜誉想必也要过来应酬。

花朝望着那水榭,心中不由一紧,背上已是一层细汗,让春夜的凉风一吹,一阵凛意,却全然顾不得——水榭水榭,自然是临水而建,花园里偌大一个湖,杜誉若是醉的迷迷糊糊的,一个不留神扎了进去……

花朝不敢深想,连忙叫过下人来问,又让他们准备捕捞的工具。不管是不是,先捞一遍,否则待确认了,已然晚了。

她还待自己也亲自下湖打探一圈。然而这身喜服实在繁重,她一下湖,只怕没捞着人,自己先被这衣服拖的沉了塘。

于是赶忙回自己的院落换衣裳。可脚才跨入院门,就看见那一身大红鲜衣静静立在榕树底下挥墨的熟悉身影,整个人一顿,心口揪紧的感觉刹那一松,一时却忘了奔过去。

杜誉已然听到她的动静,搁下笔,抬起头来,温润笑意印着月色在唇边荡开:“夫人买画吗?”眸底澄澈,哪有半分醉意。

花朝这才反应过来,先前的焦急退去后涌上来的,却是一阵怒意。她一手叉腰疾步走过去,揪住杜誉耳朵:“杜蘅思你耍我!你出息了!”

杜誉半躬下身任由她揪着:“夫人息怒。我只是想让夫人感受下当日你走后我的心情……”

“哦,敢情这是报复我呢!”花朝听了这话,一下子更气,在他耳朵上狠狠一揪,一甩手,背对着他站到几步开外:“杜蘅思你也忒幼稚、忒小心眼了!”

“我不是……”杜誉过来拉她,又被她一下子甩开,只好孤落落站在她身后,一副小狗儿般的委屈神情,可怜兮兮道:“我只是……想让你感受下我当时的难过和绝望,想着往后若你再有离开的念头,会多一些顾虑……”

花朝先以为他失踪,心初时像是被冰冷的水浇过一遍,后怒意上涌,变成了沸水,此刻这话……就像是恰到好处的温水。那水缓缓漫过她的心头,将她整个心都浸的温暖而舒适。

还有一丝隐秘的酸涩与歉疚。

良久,她转过身来,伸手去环杜誉的腰,轻轻道:“我不会离开了,往后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了。”

在他胸前靠了片刻,忽然想起他方才那句“夫人买画吗?”有些好奇,自他怀中脱出来,走到桌边,见那案上果然摊着一幅画,笔墨未干,似刚刚才画好。

画上一个少女,正自水中钻出来,天边一轮弦月,依稀便是他们初识时的情形。

同样的画她曾见过一幅。那还是四年前,杜誉悄悄画的。花朝在他书匣子里翻废纸时无意窥见,欢欣雀跃地拿着那副画去找他,颇有些自得。他却像犯了什么大错被人抓了包,一张脸涨成了猴屁股,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冒……冒犯了……我这……这就……撕了它……”

“撕了它做什么?!”

花朝丝毫不觉得冒犯,护住那副画不让他抢,仔细端详。这可比宫中画院那些人画的都好了!尤其将自己画的,仿佛比本人还漂亮几分!

小杜生我看好你,往后实在没考不着功名没营生了,还可以去帮那些媒婆给京中的公子小姐们画像。

凭他这画技,促成几桩姻缘绝对不在话下,亦算是功德无量了。

后来陪杜誉去庙会上卖画,这幅画因她的粗心,亦被夹带在了里面,被一个员外郎看中,硬是要买。

花朝本着开门生意、有钱不赚白不赚的原则,欢欢喜喜地接了人家钱,就要把画卷好递给人家。却被杜誉一把按住。

杜誉黑着一张脸,冷冷自齿间吐出几个字:“这画不卖。”

“好好的,干什么不卖!”花朝用劲将手抽出来,又要去拿那画。

杜誉却十分执拗:“我说了不卖便是不卖!”

花朝见他那牛脾气,也有些怒:“我陪你在这站一天了,你看卖出去一幅画没!我钱都收了,今日这画你必须卖!”

杜誉听见她前半句,眼神微微暗了暗,到后半句,却已干脆开始收拾摊子,嘴上仍十分倔强:“不卖。”

花朝性子有些急,左手攥着那一小块碎银子不舍得放,右手已干脆上来自他书匣中抢画:“不卖也得卖!”难得碰上一个不要送子观音、不要门神、不要年画娃娃的主顾,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桩生意黄了。

杜誉却眼疾手快,当先将那副画抢在手,眼睛死死盯着她,眸底隐含一丝怒意。

花朝明抢不过,干脆耍起无赖:“这画画的是我,我有权决定卖不卖!”

杜誉的回应始终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卖!”

花朝力气上奈何不了他,讲“道理”他又充耳不闻,无计可施之下,忽然“哇”地一声大嚎,边嚎边以袖拭面:“你、你欺负我!”

杜誉一下子慌了,连忙过来安慰她,谁知她边擦着那并不存在的眼泪,眼睛边瞟着那副画,趁杜誉一靠近,手迅疾一探去夺那画。

杜誉始料未及,被她攥住半幅。犹嫌不足,另一只小手已攀过来,要掰开他紧握在画上的手指。一边掰,一边谄媚地冲他笑:“好阿誉,这画给我嘛,我想吃镇上的袜底酥,卖了这画咱们就可以去买那酥了!”

杜誉微微一愣,眼底闪过一丝心疼,转瞬,却又抿了抿嘴,坚定道:“要吃酥,我、我另画别的,画观音!画娃娃!这个不行!”

花朝才懒得跟他再多费唇舌,眼看他四根手指已被掰开了两根,胜利就在眼前:“给我!”更是干脆在他手腕上轻轻拧了一下,迫他松手。

他未料到她如此锲而不舍,吃痛之下本能松手,眼看那画就要落入她的魔爪,他另一只手却眼疾手快,一把搭上那画纸,拼命一使劲——“嘶拉”一声,那画被撕成了两半。

“杜!蘅!思!”花朝气地叉腰大叫。

案犯本人却松了口气,然而那一口气只松到一半,却又提了上来。

花朝一气之下转头就走,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恋恋不舍的将那好不容易到手的几块碎银子丢给那员外郎,狠狠瞪一眼杜誉,干脆就这么气哼哼地回了家。

杜誉手忙脚乱将摊子一收,追上来,她却气鼓鼓扬着头,怎么也不肯理她。一回家更是直接躺到床上,拿背对着他。

就这么躺了一下午,听到杜誉进进出出了几回,却仿佛不敢靠近她,脚步只在离床几丈远的地方来来去去的徘徊。

心中愤愤想着:“臭书呆!还不快过来哄哄我!”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内尚未掌灯,亦是一片黑黢黢的。

腹中已是饿的咕咕直叫,鼻尖仿佛还飘着一阵刚出炉的袜底酥的香气。

哎,都怪那书呆子,不然她何至于连梦中都吃不到一口酥,醒来了还心心念念地想着。

哎,竟是这般深的牵挂。

哎,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哎!哎!哎!

这么想着,她怅然若失地翻了个身,准备起床。岂料一翻身,杜誉那庞大的影子猝不及防地印入眼中,将她吓地本能往后一缩。

“杜蘅思,你做什么!”

杜誉坐在她床边,见她吓成这样,有些无措:“我、我买了酥来,想让你趁热吃,但看、看你睡的正香,不知该不该叫醒你……”

酥?

花朝一低头,透过一点昏暗的月光,果然看见她手中捧着一个纸包,方才那香气就是从这纸包中散发出来的。

难道……刚才竟不是她臆想的?

“你、你快吃吧,凉了就不香了!”杜誉将那纸包塞入她手中。

“你哪来的钱买这个?”花朝捧着那纸包,狐疑地问。

“我……我卖了几幅画。”

卖了画?还几幅?

我昨儿陪你等了一天都没卖出去一副,今儿我一走,就卖出去了几幅?

真这么邪门?

敢情我生的太凶恶,拦了你的生意?

花朝当然不信这个邪,低头一看他手,饶是月色暗淡,亦是能看出无名指间沾着一块黑,是墨迹。

“你现画的画?”花朝轻轻皱起眉头:“画什么了?”

杜誉微怔,半晌没有应她。

花朝索性继续问:“画送子观音了?还是门神灶神财神爷?”

杜誉继续沉默。

花朝看他这神色,无需他答案,心中已经了然。白日里的气早就消散了个干净。眼中忽然泛起一股酸意,为免他看出来,低头狠狠咬了一口那袜底酥,故意吧唧着嘴嚼地特别香。

又咧开一个甜甜的笑,将那酥送到他嘴边:“阿誉,你也尝一口!”

杜誉忙推拒:“不用我吃过晚饭了。”

“尝一口嘛,尝一口嘛!好东西不和人分享都不香了!”花朝撒娇道:“你是不是想让我吃的不开心?”

杜誉无奈,只好低头在那酥饼上咬了一口。然而因为天黑,他没太看清,一下子咬到了她的手指上,好在还没来得及使劲,她已反应亦十分敏捷,将手指迅疾抽了回去。那软而滑的手指,像条小细蛇一般,在他唇边滑了个来回。

心头一簇小火苗,一下子窜了数尺高,直燎到他的喉咙口,燎的他喉咙口发干。

他浑身一僵,张了口,却半晌忘了再咬上去。

终是花朝忍不住催促:“书呆子!发什么呆呢,快吃啊!”

他才反应过来,低头在那酥饼小小咬了一口。

那一口小的只含几块酥皮的袜底酥,香气却在他齿间如烟火般炸开,浓烈繁复,仿佛有绚烂的色彩。

他都分不清,究竟是那酥饼的香气,还是她手指的香气。

花朝见他只是意思性地咬了一小口,明知他是为了留给自己,亦顾不得许多,大块朵颐起来。

嘴里大口嚼着那酥,忽然想起白日的事,一口酥还未来得及吞下去,便含含混混问:“你为何白天不让我卖那副画?”

杜誉沉默良久,方吞吞吐吐地说:“那画……画的是你,让一个外男买回去,挂在家中,成、成何体统?”

花朝怔了一瞬,心头浮上一丝暖意,眨巴着眼看着他,忽然恶作剧式地一笑,问:“可你亦是个外男,你画了我,还藏在匣中,这……就成体统了?”

“那、那不一样!”杜誉被她问得一懵,红着脸,慌张道。

“怎么不一样了?”花朝眼角绽开一丝笑,迎着他,问。

“我……”杜誉避开她明亮的目光,“我”了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慌张一起身,吞吞吐吐道:“我、我厨下还有碗未洗,我去洗碗!”

说完未待她应,逃一般地出了门。

她未吃晚饭,就他一个破碗,值得他这样?

花朝毫不客气地在身后大笑出了声。

那事的后续是杜誉答应再替她重画一幅,然而他是画了,却还未来得及给她,她就走了。

花朝自回忆中醒过神来,仔细端详面前的画。确切的说,是一叠画,除了和旧日几乎相同的那幅,还有别的。画上皆是她,嬉笑怒骂,各种情态。

忍不住问:“怎么忽然想起画画了?”

杜誉道:“方才小厮替你抬的箱子不小心翻了,翻出…几幅画来……”他掩饰似地轻轻擦了下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我画的不比他差……你还是藏我的吧……”

声音有些瓮声瓮气的,像不满,又像撒娇。

花朝一怔,立刻想到他说的那些画大概是天子昨晚送来的那些。他既看到了画,应该从落款便能看出是何人所作,现在这般表现……

花朝轻叹口气,在他臂弯处狠狠拧了一下:“幼稚!”

恰好这时婢女端着托盘过来,盘上托着那红艳艳的盖头,问:“大人,夫人,这礼还继续行完吗?”

花朝这才想起方才都因他那一出恶作剧,她盖头都是自己揭的。

礼自然是该行完的。于是自那托盘上取过盖头,正欲自己盖上,忽然想起什么,停了往头上覆的手,轻轻将那盖头在掌中掂了两掂,笑道:“这座宅子是原先的高平王府,本是我冯家的,你我在这办喜事,照说……应当是你入赘……”话落,不待他反应,已一踮脚,将那盖头覆到了他的头上。

杜誉冷不丁被她蒙住,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揭,却被她一把握住双手,厉声轻喝:“不许动!”

杜誉果然就不动了,乖落落垂着手,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羔羊。过了一会,听见她十分欢快地和婢女说:“快过来快过来,把喜称递给我。”

那婢女是官中为杜誉拨来的官婢,自然是听杜誉使唤。一见这情形,有些不知所措,同情地看了自家杜大人一眼,不知该不该将那喜称递给夫人。

杜誉虽蒙着眼,未听见婢女的脚步声,却已猜到了个大概。听花朝声音十分雀跃,不忍拂了她的兴,无奈轻叹口气,道:“入赘便入赘吧,夫人高兴就好——把称给夫人。”

婢女这才移步过来,将喜称递到花朝手中。

花朝握着那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将挑到那红绸时,忽然一顿,道:“你方才那话再问一遍。”

“什么话?”

“方才我刚跨进这院子,你问的那句。”

杜誉想了想,温声问:“夫人买画吗?”

花朝仰着脸笑道:“公子只会画画吗?画眉会不会?”

杜誉这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淡淡一笑:“目下不会,但可以学。夫人让画什么,便画什么。”

“那我不买画,买人。”

“买画,赠人。”杜誉流水般的声音潺潺流过她耳边。

称尖一挑,红绸翻飞在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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