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镇毕竟是旅游景点, 小镇的集市复古又热闹。

明日就是大年三十，街道两旁的路灯都挂满了红灯笼，商家店铺门上也贴了倒福窗花。

黎洁孩子心性，见到什么新奇玩意都想买, 明秀雅说要给她们买新衣服, 可镇上的成衣店价格贵不说, 质量又不行，只能悻悻作罢。

又因为近几年禁止私下燃放烟花爆竹, 最后明秀雅只买了些零食。

“我前几天看了一下这家店面, 地址位置都不错, 在三岔路口, 旁边又是百货超市。”明秀雅指了指远处的一家糕点店, 又解释了一句, “这个蛋糕店做不下去了，现在没什么人吃蛋糕。”

明黎嗯了声，问：“你要开什么店？”

“想开一家湘绣店。”

说这话时明秀雅眼里带了点笑,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语带怀念：“我很小的时候你奶奶就手把手教我刺绣, 她们那个年代嫁衣啊被褥上的刺绣都还是自己亲手绣的, 可惜我学了许多年最后没怎么用上场。”

明黎侧过头看向明秀雅, 她母亲无疑是个美人, 岁月更为她容颜添了一分风韵，但明秀雅在她记忆里总是过于固执偏激的，很少能见到她这么柔和地去讲述一件事情。

她轻轻嗯了声：“挺好的。”

“我看了一圈，附近的纪念品店铺都是一些小玩意，没有湘绣店，到时候我在这开一家, 来旅游的人肯定不差钱，像这么传统有意义的纪念品肯定也愿意买单。”

明秀雅认真分析，不愧是年轻时敢毅然决然放弃安稳工作去外打拼的女人，她自我肯定了一下，又道：“料子不贵，至于刺绣，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你说呢？”

“可行。”明黎中肯地评价。

逛了没多久几人打道回府，黎智博难得下了次厨，她们到家的时候对方已经将菜摆上了桌。

黎洁在她耳边嚷嚷说难得见到爸爸下厨，就算难吃怎么说也要捧捧场。

明黎脚步微顿，目光落在桌子上。

简单的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

她从遥远的记忆里翻出一缕，恍惚间想起来，她印象里是吃过黎智博做的菜的。

应该是爷爷病重以后不能再下厨，明秀雅是班主任很忙，而黎智博只是数学老师自然轻松许多，有时明秀雅回来时已经很晚，下厨这种事就落到了他身上。

黎智博虽然有些懒，但其实厨艺很不错，起码比明秀雅好上两分。

“去洗手吃饭。”

黎智博声音淡淡的，明黎一瞬间回过神，换了拖鞋被黎洁拖着去卫生间洗手。

其实明黎已经忘了黎智博做的菜是什么味道了，要矫情地说一句熟悉的味道实在勉强，她咬了一口小炒肉，一股子五香粉的味道在舌尖炸开。

是了，黎智博很喜欢在炒肉里放五香粉，别具一格。

“爸爸你做饭居然这么好吃，以后不要让妈妈做饭了，妈妈做饭真的不好吃！”黎洁扒了两口饭，说话有些含糊。

黎智博笑了下，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

常市大年三十不用早起，谢绝一切访客。

但众亲戚得知明黎今年就要嫁人，愣是由明家大舅牵头做东，邀请了明秀雅一家人去做客。

“去吧，虽然你以后估计也不会怎么回来，但毕竟都是亲戚。”明秀雅劝道。

“不去。”明黎头也不抬，手里捧着本医术。

也许是人上了年纪就开始顾念亲情，明秀雅开始不计较曾经那些亲戚做的事，甚至能和颜悦色一起聊天，明黎实在难以理解，毕竟她生性记仇，虽然做不到报复，但要她原谅，根本不可能的事。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小时候祖爷爷的冷眼，堂叔一家的看不起和嘲笑，也无法忘记下雨天要拿塑料盆一个个放在漏雨的地方去接那些从瓦片滴落下来的雨水，浑浊昏暗，像极了她灰扑扑的童年时光。

明秀雅拗不过她，也许是不想除夕这天吵架，又或者是黎智博也说了一句不想去，没有再坚持替她回绝了邀请。

这天晚上本来要依旧习俗守岁，但因为家里网络没装好电视没办法放，明秀雅和黎智博上了年纪也实在熬不动夜，早早给姐妹二人发了红包就上楼去睡觉了。

黎洁精神得很，想撺掇明黎去镇上广场看烟花展，明黎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换了衣服跟她出门。

从她们家到镇上广场就十来分钟路程，明黎和黎洁到的时候广场已经站了不少人，工作人员围了一圈在中央，警察们在外围负责管理秩序，也有趁着年夜来卖小零食的小贩们，糖人，小糍粑，打糖......一些市面上已经很难见到的手工糖都出现在这里。

黎洁扯着明黎的袖子站在外面，突然开口：“姐姐，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头没尾，明黎没还没反应过来，黎洁又继续道：“我以为我不喜欢他，但是办转学手续的时候，我居然想要去他家看一眼，不过我没这么做。”

广场上放着歌，黎洁的声音混杂在歌声和人们的私语里，明黎看向她，少女的目光有些放空，不知道落在那里，鼻尖有些红，可能是被风吹的。

她没忍住摸了摸对方的头，安慰了一句：“没事，只要有联系方式就不会走散的。”

她和霍昭，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有，最后却还是走到了一起。

黎洁洗了洗鼻子，将目光收回，故作轻松地笑了下：“我连道别都没有，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

明黎不会安慰人，只安抚性地递了张纸给她，黎洁没再说话，时间一点点过去，倒计时逼近最后一分钟。

人群骤然安静下来，警察们绷紧了精神，明黎对烟花展兴趣不大，从兜里掏出了手机。

“30！”

人们跟着站台上的指挥员一起倒数。

“10！”

黎洁紧张地抓住了她衣袖，目光落在广场中央准备着的工作人员身上，在她耳边跟着人群大喊。

“3！”

明黎看着霍昭的状态反复变成正在输入中。

“2！”

她置身热闹里，却仿佛听不见那些声音，目光一直看向手机顶端的时间。

“1！”

“新年快乐。”明黎摁下发送。

可人群聚集地网络太差，广场这又有些偏僻，明黎看着聊天界面自己一直打转的消息心里升起一丝焦急。

“砰砰砰——”

烟花在空中炸开，五颜六色，此起彼伏，黎洁在她耳边扯着嗓子跟人群大喊新年快乐，明明是很热闹的场景，她却觉得有些空寂寥落。

黎洁也就过个新鲜瘾，烟花展半个小时，她呆了几分钟就嚷嚷着要回去，明黎一只手被她挽着，一只手拿着手机，目光看着界面上方的信号从一格渐渐回满，霍昭的消息随即也跳出来——

“新年快乐，我亲爱的明小姐。”

时间显示00:00，而她那条因为网络而延迟了的的消息足足晚了两分多钟，空落了一大段距离跟在下方。

明黎低头一只手打字：“刚刚在外面，网不好。”

她的大拇指落在发送上方却迟迟没有摁下去，出门时没注意到手机电量已经不多，系统提醒了她好几次是否超级省电，等到此时已经撑不住，倒计时三十秒即将自动关机。

“姐你在和谁发消息呢？是霍大哥吗？”黎洁见她姐路都不看就盯着手机，没忍住凑过了头来想看一眼。

明黎下意识熄了屏，再想开机解锁发送也来不及了，手机在她手中轻微震动一下彻底关机，她遮掩般咳了一下淡淡道：“没电了。”

回到家她第一时间拿出数据线充上电，电量没达到开机条件需要等几分钟，她从来没这么觉得时间漫长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等到电量终于可以开机了，重启又还需要密码解锁，再点进微信提示版本有更新，她手快一下点进了更新界面，退出来再进去时网络转了几圈显示出来霍昭又给她发了条信息——

“早点睡，我明天要去拜年先睡啦，晚安好梦。”

明黎一点点删除自己未发出的信息，回了句晚安。

她躺回床上，熄了灯将床头的蘑菇灯打开，暖黄的光照射在枕头边，似乎在安慰熨烫她这一分隐藏的失落。

大年初一不拜年，明秀雅替她收拾行李，强行塞了一些特产在她行李箱，嘴里念念叨叨：“几点的票啊，我跟你姑姑打了声招呼，你也别直接住别人家知道吗，到了给我回个信息，顺便和霍老师替我问声好.......”

明黎耐心地听着，嗯了声，低头看着霍昭像是人消失一样，她早上发出去的消息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姐！下雪了下雪了！！”黎洁风风火火跑过来，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激动，“外面下雪了！”

明黎从房间里拉开窗帘，透过窗朝外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此时外面的一切都像是披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穿着各色羽绒服的孩子们已经趁着家长不在跑了出来。

明黎隔着窗拍了张照片。

初雪的意义总是不同的。

北方常下雪，有时未到隆冬就纷纷扬扬下起大雪，夹杂着冰雹，轰轰烈烈地，总是第一时间就能被人注意到，而南方，已经许多年没下雪了。

也怪不得黎洁会如此激动，套了围巾就往外面跑。

明黎将图片发给霍昭，低着头打字：“常市下雪了。”

本以为这条消息会如同上一条早安一样石沉大海，却没想到对方的消息仅过了几秒就回了过来。

“我到常市机场了，明小姐要不考虑来接一下迷途的男朋友？”

霍昭有些后悔，早知道之前应该旁敲侧击问问明黎具体的住址，不然也不会此刻百无聊赖地待在机场里等对方来接他，一个惊喜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其实要来也是临时起意。

江市过年要起大早，但霍慎这次不想回老家过年，邀了老杨来江市聚聚，家里的阿姨早就回家，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人民广场上有活动，但人挤人他们也没什么想出门的心思，最后三人打了一晚上牌，老杨熬不住率先去睡了，他和霍慎坐在客厅聊了会天。

父子之间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没说多久话霍慎就上楼锁了房门。

霍昭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客厅里他们一家的合照上，母亲温婉的面容十年如一日，而父亲已经渐渐老了。

时间漫过十一点，朝着零点一点点逼近。

外面灯火阑珊，亮如白昼，小区里欢声笑语，霍昭还能听到小孩的欢笑声，他躺在床上看群里的朋友们抢红包，余鑫晒了一张年夜饭的图，杨蕾不甘示弱发了好几张手作糕点，周洲发了张带女朋友见父母的合照，霍昭笑了下，一连发了好几个红包在小群，说了句除夕快乐。

“除夕快乐，班长一如既往的大气啊，我女神呢，在你旁边不？”余鑫手气好，一连抢了几个都是运气王，率先出来道贺。

“她不在。”霍昭看了下红包剩余的一个未领，对方也没出来聊天，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忙。

温淑直接怼：“红包还堵不住你的嘴？”

“余鑫撤回了一条消息。”

霍昭笑了下，退出群聊界面，翻了翻明黎的朋友圈，没有更新。

他躺在床上发呆，轻轻缓缓吐出一口气，突然觉得房间有些过于空空落落了。

“新年快乐，我亲爱的明小姐。”

整点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一分一秒都变得有些煎熬，明黎的消息一直没有回复。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手机上的时钟一点点移动，分明没有任何响声，他却仿佛置身一面巨大的时钟前，秒针滴滴答答像是被放慢了无数倍一秒一秒缓缓移动。

霍昭强行压下心头隐隐浮上来的失落，无意识地磨蹭着手上的小珠子。双链同心结并不难打，他学会了以后又自己编织了一条，本想着在明黎生日的时候也送给对方，但那天临时加了场手术，等到他们下台已经凌晨三四点。

计划里要准备的一顿晚餐也泡了汤，手链连同戒指都被他搁置在家，一直未能送出去。

一分钟过去，置顶聊天某人的界面依旧空落落，他发出的消息安静地躺在最下方。

黑暗将人的情绪放大，他突然很想明黎在身边，哪怕是见一面也好。

-

“姐姐这是去哪了？”黎洁看了一眼突然急匆匆换了鞋跑出去的明黎，疑惑地挠了挠头。

正在收拾东西的明秀雅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得了，这东西也不用收拾了。”

黎洁不明所以啊了声，看着还未来得及关上的门若有所思。

出了房间一股刺冷的寒风直接往脸上扑，明黎却觉得自己丝毫感受不到冷意，相反的，她感觉自己有些热。

心跳从看到信息的那一瞬间加速跳动，现在也没有恢复正常心跳。

从这到机场不过半个小时车程，大年初一其实没什么人，的士司机要求双倍价格，明黎一口应了，只希望他开快些。

“妹子嘞，你这是赶莫子去咯，不要急撒，一会就到啦，开快了容易出事，你看都下大雪了。”司机一口常市口音，好心劝慰她。

车窗前的车刷均匀地摆动，扫开车前的雪。

的确是下大了。

从一开始淅淅沥沥的小雪变成了鹅毛大雪，似乎还夹杂了冰雹，砸在车窗上沙沙作响。

平素一到冬天她的手脚比平日更加寒凉，可此时也不知怎么，她却感觉自己的脚还隐隐发热。

司机不敢开快车，明黎也不好意思催促。内外温差大，车窗上升腾起雾气，明黎脱下手套，一笔一画在上面写字。

“霍昭。”

她唇瓣微动，在最后一笔时将车窗上的字念出声。

“港莫子啊？”司机耳力好，但没听清，自顾自搭话，“侬大滴雪，今年一定会是个好年嘞！”

明黎笑了下，难得回了句：“是啊，一定是个好年。”

路上没什么人，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机场，明黎给司机封了个红包，对方一句谢谢还没说出口她已经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明黎从大衣里拿出手机，突然有些紧张。

从出口处到候机厅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她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尽管是在大年初一，候机厅里也坐了不少人，大部分都低着头玩手机，也有打着盹布面的旅客。

明黎却一眼就看到了边缘位置坐得笔直的霍昭。

只一眼，仿佛与过往里的身影重叠起来。

她突然有些想哭。

而霍昭若有所感，转过头，目光与站在不远处的明黎视线交汇。

他一如当年朝她笑了下，又似轻轻地点了点头。

明黎站着没动，看着对方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向她。

她回望自己过往平静的岁月，霍昭就像一束炙热的火，为她二十多年安静又寂寥的人生带来希望和热闹。

他们告别之后又告白，

再见之后又遇见，

即使分开还会相遇。

她想，命中注定，莫过如此。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