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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赖皮【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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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天, 顾老头的腿会疼痛加剧。

他压着右腿,缓慢又艰难地往外挪。

他说过去那些年, 娇娇一个人在那边,没人给她点香没人烧纸,过得一定不如意。如今知道了,他要把前些年的亏欠都补回来。

好歹让她往后的日子,舒坦些。

沈倪没切身经历过生离死别,拽着江以明衣摆的手紧了紧,说什么都觉得苍白。等人走远了, 背影在灰墙灰瓦中缩成墨色一点。

她垂下眼,说:“我其实有点儿后悔告诉顾爷爷了。”

“你没办法替别人承担什么。”江以明说,“大家都在往前走。”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 就像平时揉大橘那样。

沈倪忽然就不那么低落了。

她想,江医生一定找到了她的命门。

所有的情绪都在他手里,听话地跟着他走。

沈倪跟着江以明上楼,在402吃早饭。

这个时候她知道不能太任性,江医生值完夜班回来,人很疲惫。她比平时吃得更快一些,早早收拾好:“江医生,你去休息吧。我自己下去画画了。”

他眉间倦意浓,没推辞:“嗯。想玩猫就带下去。”

“好啊。”

沈倪说完抱起大橘。

一人一猫站在门口, 猫脸无奈, 人欲言又止。

江以明曲指顶了下猫鼻子, 然后一点点上移, 手掌最终落在大橘脑袋上。

“下去玩,乖点。”

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

沈倪把头凑过去了一些:“我的呢?”

刚才落在猫脑袋上的手掌落在了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江以明问:“满意了?”

“……不满意。”

他又用力揉了几下, 头发丝儿都乱了。

沈倪更不满意了,连脑袋带身子凑过去:“你抱抱我吧。”

她都不知道江以明怎么回事儿。

什么都要靠她主动。

没羞没臊说完之后,她把脸贴过去,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除了大橘什么都塞不下。沈倪想,太好了,他看不到自己脸红心跳的样子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耳根暴露了情绪。

以江以明的海拔,能轻而易举看到她红了的脖颈,和耳朵。

他抬了下手臂,虚虚把人拢进怀里。

而后问:“可以了?”

整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太短了。

短得沈倪都没感受到他炽热的心跳,倏地一晃,他就蜻蜓点水般离开了。

大橘耐不住,在怀里扭来扭去。

沈倪遗憾地哦一声:“那我下去啦。”

他把大橘抱起来,重新调换了个姿势才放到她怀里,点头:“好。”

今天才见面没多久就要短暂分开。

沈倪有点舍不得,先迈出去一条腿,然后回头:“江医生。”

“怎么了。”江以明问。

她又跨出去另一条腿,躲在门背后只露出个脑袋。

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然后小声地叫了一声:“男朋友。”

不敢听回音。不好意思听回音。

沈倪抱着大橘一溜烟儿加速跑了。

***

天气不好,沈倪和大橘一边一头,窝在小沙发上。

她现在是铁了心要留在南山镇,上网看了一圈,又问了电器店老板,打算近期攒点钱买个数位屏放这儿。以后就不用对着小小一个ipad屏幕折磨自己了。

私信箱里有无数封约稿还处于未读状态。

以前是手头宽裕懒得接,后来到南山镇,沈倪一直都靠gogo的稿酬活。

她现在想留下,就要赚更多钱来支持自己的决定。

沈倪从上往下翻了好几页,挑了些符合自己风格的接单。这里边不乏原本就是她的粉丝,看到她接单很惊讶,顺带善意关心

——泥妹你竟然接私单了?有这个功夫每个月多两更不香吗?

——给你讲个故事。曾经有一个人,因为更新太慢终于没钱最后只能日日吃土。这个人姓泥,后面的你自己想

——这期为了你买了新刊,竟然只有四页!你越来越过分了!我要跟gogo投诉!

沈倪挑了几条回复,然后专心去讨论甲方爸爸的单。

她用小本子把对方的要求一条条记录下来,给自己限定deadline。然后再粗略算了一稿数位屏的价位。

不难,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她能把302布置得更像一个能长久留下来的家。

阳台窗帘要换成轻纱的。

厨房灶具得换新,还要添一台冰箱。

卫生间要装个现代化一点的淋浴房。

卧室的柜子也得重新布置。

其实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沈倪一条条记在便签纸上,东一个西一个,贴得满屋都是。

她折腾到下午,听到有人敲门。

这个时间点大概是江以明补完觉了,沈倪瞥了眼时间,比大橘还迅速跑去开门。

门外倒不是江医生,是101的顾老头。

他提着不灵便的右腿爬了三层来找她。

沈倪叫了一声:“顾爷爷?”

顾老头去完墓园回来,烟灰色汗衫上深浅不一的水渍还没干。每个痕迹仿佛都能看出雨珠下落的轨迹。

这么多次见面,他总是穿着这件褪了色、连领口都磨毛了的旧汗衫。

顾老头就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

他咳了一嗓子,问:“你在打听小姝,是吧。”

上次他说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

蓦然听到这个名字,沈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对。”

顾老头说:“你想见她吗,我带你去。”

沈倪去青山墓园的路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从来不知道舒画就在这儿。在京城的时候从来没人告诉过她细节,凭她怎么问,沈应铭守口如瓶。

而到了南山镇,还记得舒画的人只剩下顾老头。

如若他不说,沈倪也没有得知的途径。

顾老头说,他本来也早该忘了。

毕竟事情过去二十年,年纪越大,人的忘性也就越大。

小姝来南山镇的时候,是大着肚子独自来的。没人知道她家人在哪儿,也没人知道孩子爸爸是谁。她脾气好,人温柔,对谁都是浅笑吟吟的。

那时候单元楼里住的人不少,她经常给整栋楼里的邻居都做点小西点。

独独送到101时总得不到好脸色。

时间长了,大家以为她不会再去了。

结果每次再送东西,还是少不了101的怪脾气大叔。

镇上的人都好心,时不时地帮衬她一把。

但也有嘴碎的,喜欢在背后编排别人的故事。

住在一楼的人位置得天独厚,敞开窗就能听到小花坛前谁在讲八卦。

有次编到302的女人身上,说她一股子城里女人的清高自傲,独自来这种小地方养胎的多半就是城里老板的小三。做不了正经媳妇就跑来小地方生孩子,等生完再回去用孩子做要挟,这种事电视里特别多。

别看302的女人说话轻声细语,人也好像不错,这心可是隔着肚皮。

顾老头洗完头往窗户外泼了盆脏水,外面霎时间鸡飞狗跳。

女人隔着窗骂他神经病啊。

顾老头抹抹还没那么花白的寸头,说:“怎么,不兴自己在家洗头了还?”

大家都知道一楼的人脾气古怪,懒得与他相争。

几个女人骂骂咧咧说了几句跑去别的地方。再一开口就只顾着说顾老头的坏话,忘了302的女人。

没几日,顾老头碰到302的女人来敲门,温温柔柔地跟他道谢。

他依然没给好脸色,说谢什么,我和你又不熟。

女人没生气,前前后后都是温柔笑意。

好像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关系缓和了一些。

说是缓和,也就是顾老头单方面没那么排斥她了。

更多的事,顾老头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在她离世之前,好像陆陆续续有人来南山镇找过她。开的是轿车,穿着板正的西装,一看就是富裕人家。

有人说是她的家人,有人说是金主。

谁知道呢。

可顾老头始终觉得那是她的家人。

毕竟只有家人才会在她离开之后,拿走骨灰好好安葬。

她的骨灰被带走,在南山镇的日子也就彻底结束了。

顾老头一直觉得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302的女人。

她和自己的娇娇一样,可能离别再见,就是永远。

如果不是这次去青山墓园,他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她没走,一直就葬在这里。在青山墓园深处,一处单独又僻静的角落。

天还下着雨。

顾老头像是在提前消耗自己的生命,习惯了雨里来雨里去。

与他一同前来的沈倪也没带伞,她心里想的都是快点儿赶到墓园。对她来说连最讨厌的闷湿天气都无所谓了。

顾老头腿脚慢,在前面引路。

他们一前一后裹着风雨穿过墓园小路。

最终,老头停下,喘着气指了指矮灌木里边:“是在那了。”

还没想好以什么心情来面对,沈倪就觉得自己的腿脚不听使唤挪了进去。

与一路走来所有情真意切的碑文不一样。

在这个仿佛与时代慢了一截的小镇,抬头不是吾妻也不是爱女,是一行英文小子。

But if thou live rememb\'red not to be,

Die single, and thine image dies with thee.①

(如果你活着,不愿被人记起,那就带着你的回忆,独自死去。)

舒画的照片就在这行小字之下。

与沈倪时时在老照片上见到的模样相差无几。漂亮,温婉,气质独一无二。

沈倪蹲下身,手指拂过墓碑。

她想一个一个字认认真真往下看,然而所有的动作和思绪都断在了第一个字。

沈。

沈婳予。

沈倪闭上眼,那张看过无数遍的老照片在脑海里逐渐成型。

与墓碑上那张照片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五官。

顾老头没有认错,她也没有。

只是,名字突然陌生了起来。

有好几分钟,沈倪静蹲着没动。

雨越下越大,大颗大颗砸在身上,把单衣都打湿了。

她听见脑子在飞速运转,一刻都停不下来。

长久沉寂过后,顾老头跟她说:“回吧。雨大了。”

沈倪回身,瞥见老头身上那件已经被雨染成深灰的汗衫,点点头。

她用手背抹了抹落在眼睫上的雨珠,低声问:“她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

老头望过来,眼神带点疑惑。

“你之前不知道?”

他记性差了,早就忘了沈倪当初来问他时说的是哪个名字。

记忆里,住在302的女人就叫小姝。怎么写,姓甚名谁,记不大清了。

碰上如今住302的小姑娘再问他,是哪个shu。

顾老头答不上来。

那会儿邻里之间,有个能称呼对方的称号,就算认识了。

这次沈倪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们回到里春巷时,全身都湿透了。

回程路雨变大,老头走不快。

碰到风吹过树梢,香樟树叶扑簌簌直响。叶子上积攒的雨水就一个劲地往下倾泻。

一老一小在雨里且行且走,看起来格外失魂落魄。

老头挪着腿往楼道里走,沈倪独自上三楼。

刚拐过二楼转角,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笔直站在302门口的江以明。

他听到响动望过来。

楼道的光打白了他半边脸,另一边隐在晦暗中,意外显得阴郁。

他视线下垂落在她身上,眼底难得被染上情绪。

烦躁,慌张,不耐,漠然,自嘲,所有沈倪能看到的情绪像一张网铺天盖地把她兜头网了起来。

下一刻,那些情绪仿佛幻觉似的悄悄掩去。

沈倪再看时,只剩无机质的漆黑瞳仁。

他皱眉,一晃眼的工夫已经走到她跟前。

手掌带着干燥的温度拂去雨珠,问她:“去哪了。”

“有点事,跟顾爷爷出去了一趟。”

沈倪还没理清头绪,不知道怎么跟江以明解释。

可他也没再问,拉起她往302走:“淋这么多雨,也不怕生病。”

沈倪哦一声:“我忘记外面下雨了。”

她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

等进到家里,一接触到空调房的冷空气,她才感觉到单衣湿透了贴在身上有多不舒服。黏黏糊糊,把南方的湿度放大了百倍千倍。

大橘从沙发上爬起来,到她身边转了一圈,有点嫌弃。

它不像之前那么亲密,隔着两块地砖躺下。

江以明没搭理大橘,进了门扭头问她:“毛巾放哪了?”

沈倪拎着湿衣服抖了抖:“洗手台应该有干净的。”

脚步声去了又来,毛巾兜头落下。

只不过隔着干毛巾,还有双手轻轻揉搓了几个回合。

沈倪视线都被隔绝了,只能靠感知来猜测江以明现在的心情。动作似乎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直到快把她头发上的雨珠擦干了。

他才开口说:“手机没带?”

沈倪这才想到出门太急,手机就落在沙发上。

他应该是看到了。

沈倪在毛巾里边点点头:“忘记了。你起来是找我了吗?”

她话说完才发现自己问的很废。

当然了,要是没找她怎么会一直在302门口。

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沈倪道歉:“对不起哦,我下次出去一定和你说。”

江以明嗯了声,把毛巾边缘掀开,露出她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小一会儿,他说:“去换件干衣服。”

沈倪乖乖进卧室换衣服,在这之前,她顺便去沙发上拿了手机。

有两条未读消息和一个电话,都是来自江医生的。

她切出去,搜了下刻在墓碑上的那句英文小字,竟然来自十四行诗。

忽然想到当初舒画,或者说沈婳予,她的照片就是从一本诗集里掉了出来。

沈倪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转身去书柜找十四行诗。

逐字逐句找到对应的章节,果然发现了意外之喜。

之前她从没注意到,里面有些地方有铅笔字标注。

字迹娟秀,印记很淡。

这一节的诗上,有一个日期,还有个类似于谁的名字的拼音首字母zy。

日期沈倪算熟悉,与她的生日一模一样。

但是zy是谁,她想了半天没能从生活中找到对应的人。

她再次把整本诗集翻了一遍,这次翻遍角角落落,真的没有更多线索了。

衣服换了半小时,期间竟然没人来催。

沈倪再出去的时候,看到江以明就坐在自家沙发上,大橘趴在他膝盖上眯眼打盹儿。他的手指就垫在猫下巴上,下颌低垂。

客厅没开灯,阴雨天的黯淡光线把他的轮廓勾得发虚。

而面前的茶几上,一杯姜茶还在袅袅冒着热气。

听到她出来,江以明掀了下眼皮:“刚煮的,喝点。”

安静的屋子里,他的声音特别真实。

可不知道为什么,沈倪总觉得和江以明在一起的这件事,让她觉得毫无实感。

好像一眨眼,江医生还是那个江医生,并不属于她一个人。

她盯着他,眼睛都不敢眨。

然后慢吞吞靠过去,抿了口姜茶。

“江医生。”她喊。

“嗯。”

“你能帮我个忙吗?”

江以明不会拒绝她,沈倪知道。

果然,在她喝第二口的时候,江以明问:“什么。”

今天和顾老头去青山墓园的事,刚刚在卧室里,她已经理清了思绪。于是开口说:“你能不能帮我查到医院的就诊记录,很多年前的。”

江以明皱了下眉。

他把职业操守看得很重。如果真让他帮忙去查个无关的人,沈倪自己都不确定他会怎么决定。

但她要找的是她的亲妈,以前住在302的女人。

所以江以明不会拒绝。

他在某种程度上,能猜全沈倪的小心思。

片刻后,他问:“你生母的?”

“是。我现在有点乱,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但是我突然发现我连她到底是谁都有点搞不清楚了。”沈倪报出自己的出生年月日,说,“我想知道她到底是谁,叫什么,就这么简单。”

江以明知道这里边的前因后果与她今天出去的这趟有关。

但如果不是她主动说,他就不会问。

沈倪显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上身前倾靠过去,像大橘一样用额头蹭了蹭他的手指:“谢谢你啊,江医生。”

大橘的地盘受到威胁,不满地发出一声咕噜。

沈倪得寸进尺,把大橘往里边挤了挤,整个额头都蹭进了他的掌心:“谢谢你,男朋友。”

她感觉到眉心被人轻轻弹了一下。

她抬头时,始作俑者还保持着屈指的动作。

还没摆出故意装不高兴的脸,就听他说:“跟谁学的赖皮。”

每个字都不是好话。

但沈倪听出了独属于江医生的温柔。

她索性一下子跪坐起身,趴过去抱紧他的腰,把赖皮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跟大橘学的。”

她有的时候真的像猫,死死黏住江以明。

能感受到被胳膊箍紧了的江医生有些生硬,腰肌底下暗含一股子力道,脊背又直又僵。都抱了第二次了,他还是不习惯这么近距离的突然示好。

沈倪松开一点力气,也没感觉到他在放松。

她想去揉揉他紧绷不松的肌理。

手指刚有挪动的计划,就被他抓在了掌心。男人用了点劲儿,声音暗哑:“哪那么多小动作。”

哪有什么小动作。

谁家谈恋爱不这样?

沈倪没谈过,但她会画啊,她在网上冲浪见多识广啊。

被擒住的手还在不安分地乱动。

她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警告:“沈倪。”

“……”

沈倪撇撇嘴,好吧。

***

江以明第二天换白班的时候,联系了档案室。

二十多年前的就诊资料都还在,只不过当时几乎都是纸质的,档案堆积在室内一隅。

幸好镇子小,患者也少。

沈倪又给了具体的年月日,很大程度上缩小了范围。

江以明找到产科档案逐一翻过去。

当天生产的只有三个人,他很快找到沈倪说的那个。当天无论缴款还是手术登记,记录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沈婳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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