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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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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师父没入魔, 徒弟也没痴狂。时敬之憋着一口火气,哪怕走进黑洞洞的禁地,连尹辞的手都不去抓。

尹辞一边戒备, 一边听这人脚步里哆哆嗦嗦的颤动,又觉得这戒备有点小题大做。

如今他不想问便宜师父什么来头了,他更想知道便宜师父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就这样僵着气氛, 彼此间隔一步,谁都不吭声。

夜晚的禁地没有一丝光, 照明比鬼墓还差。脚下石阶满是苔藓,湿滑无比。尹辞从村人那里得了提灯,走得尚且小心翼翼。很难想象引灯一个孩童,如何闭着眼在这中地方走。

做戏要做足样子, 尹辞一步一停, 挨个去照洞壁上的石室。

小室几乎全是空的,最多留些衣物残片,或者金银首饰。别说尸首,他们连根骨头都没瞧见。

上次出殡人太多, 两人没能仔细观察。如今一看, 连纸人街都有虫鼠,禁地却半只也无。

不知是不是通了外界,或是术法没在这里生效, 整个深坑寒冷而寂静, 恍若水面新结的薄冰, 空气整个凝结在一起。

哪里都不见引灯的踪影。

两人兜兜转转, 一直走到石阶最后。石阶末端尤其冷,石头表面结出薄薄一层冰,愈发难走。

尹辞特地看了看柳婶的石室, 石室内果然空空荡荡,只有几件衣服草草混在一起,叠出一丝悲戚的凉意。

“引灯和白苇都不在上面。”时敬之清清嗓子,“下面状况诡异,你先随我回……哎?!”

最末端几块石板突然向下一沉,凭空消失。两人身后一冷、脚下一空,径直向下坠落。

尹辞靠岩壁更近,他一把薅住时敬之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抓一边石室边缘。

他自己无所谓,可时敬之要跌下去,只会摔成一坨狐狸肉馅。尹辞寻死归寻死,却也没想黄泉路上再拉个伴。

再说自己未必能死成。

尹辞牢牢扒住石台,眼看要缓过劲儿,手背突然多出一份陌生的触感。

有什么在他的手上摩挲。

尹辞猛地抬起头,眯起眼。提灯摔在上方不远处,还残了一点火光,让他勉强看出个大概——

一只手从石室内探了出来。

……他们方才明明探查过,所有石室都是空的。

可那只手确实存在。它枯瘦无比,形同干尸,形状也颇为古怪,手指比寻常人长一倍以上。

它的触感冰冷干燥,没有一丝温度。

那只手从石室深处长长地探出来,如同蜘蛛的细脚。它以不符合人类结构的角度折下,近乎温柔地掰开他的手指。

尹辞没有出声,他安静地滑了下去。他怕时敬之瞧见这玩意,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救起来更麻烦。

时敬之只当尹辞受不住重量。他顺势调整动作,把旗子往前一插,澄银竹竿就着阳火,插豆腐似的插入石壁。

两人下落了一段,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和墙壁上吊着的白衣怪物来了个亲密接触。挨得近了,那股血肉腥味更加明显。白衣怪物一动不动,却有着活人似的体温,令人十分不自在。

时敬之表情风云变幻,看起来恨不得就此放手,摔死了事。

尹辞则干脆地扯住链子,与那白衣怪物吊在一起。

“师尊,怎么办?”

状况紧急,时敬之也不跟徒弟置气了。他稳了会儿情绪,全身炸起阳火,把禁地上方照得一清二楚。

他的本意似乎是照亮周遭,瞧瞧他们滑了多远,算好距离爬回去。结果这一照不得了,时敬之把上方情况看得过于清楚了。

无数细长的手从各个石室内伸出,在两人上方交叠成一张网,明摆着不打算让他们上去。

这下可好,时敬之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他整个人一哆嗦,顺着竹竿滑下一截,险些直接摔落。尹辞一把揪住他,语重心长:“反正暂时上不去了,不妨下去看看。”

时敬之咕咚咽了口唾沫:“阿辞,你认真的?”

禁地近在咫尺,尹辞懒得演戏打太极,直奔重点:“神女已经对咱俩起了戒心,就算现在能逃出去,咱们也很难弄到其他信息。师尊,来都来了……”

时敬之一时分不出是上面的手网可怕,还是对着这场景说“来都来了”的徒弟更吓人。

只是尹辞说得确实在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时敬之并不想在源仙村度过余生。他又抬头看了眼手网,深吸一口气:“吊影剑借我。”

两人空中笨拙地换了个位。时敬之一手药到病除旗,一手吊影剑,他将它们交替插进岩壁,稳稳下降起来。尹辞则搂紧师父的脖子,余光警戒着四周。

越往下,白衣怪物的数量越多。它们安静地吊在铁链末端,大小各异,由几十变成上百。随着两人深入,肉腥气越来越重,熏得人反胃不止。

也不知道时狐狸的鼻子受不受得住。

不知往下爬了多久,两人终于看到一丝微光。

这深不见底的禁地终于到了头,远远看去,坑洞底部生着无数形状古怪的东西,看形状像巨大的枯莲叶。碧绿液体从未知处涌出,顺其脉络宛转而下,在禁地底部积出薄薄一层水来,映着柔和的粼粼青光。

水底铺着深色淤泥,其中似乎夹杂了什么东西,只是距离太远,两人看不真切。

在这众多“枯莲叶”包围的浅塘正中,凸起一座石头做的畸形“莲蓬”。

它的凹凸与寻常莲蓬相反,整个如同空碗,其中盛满泛光的青翠液体。碗中竖了不少圆柱形石台。它们顶端高于液面,大小不一。自上而下看去,勉强能看作暗色的“莲子”。

时不时有液体从石莲蓬边缘溢出。它们断断续续地流淌,瀑布似的落入下方水面,碰撞出汩汩水声。

这是坑底唯一有活气的景象,其余万物凋敝凝滞,有中奇妙的静寂感。

见识过鬼墓二层的吃人湖水,时敬之不想沾上任何未知液体。他借力旗杆,踏壁而起,朝“莲蓬”最外围的石台冲去。相比初遇,时敬之动作协调了些,他甚至抽空换了个姿态,将尹辞打横抱在怀里。

只是着地着得不太理想。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时掌门虽然苦练了几日外功,熟练度仍差一点。若不是徒弟在下面当了垫子,时敬之险些以脸刹车。

两人将将停在方圆不足一丈的石台边缘,差点骨碌碌滚下去。

尹肉垫被时敬之束在怀里,不好动弹,被碾了个结结实实。他双眼罕见的冒了金星,一时什么都不想说。

时敬之差点把徒弟擀成包子皮,方才的怒气烟消云散,他挺不好意思地爬起来:“阿辞,为师刚刚……哕!”

他半句话没说完,脸色一变,扭头便吐。

尹辞翻身而起,一眼看到时敬之呕吐的缘由——

是人。

那翡翠般剔透的液体之下,躺了不少人。莲蓬石碗里有数十人,周遭浅塘内则多达上百。

不,“躺”这个词或许不太确切,那些人早已没有了人的模样。他们赤身露体,像是由最软的彩蜡塑成型、又缓慢烤化,躯体搅成粘稠的糊状。一具具肉身沉积水下,暗红肌肉翻去外侧,与内脏混成一团,仿佛某中怪异的红泥。

可他们还活着。

不少眼球还未完全融化,在骨头夹缝里缓慢转动。扭曲的心脏浮于皮肉之上,艰难地鼓动着。变形的皮肤间,血液还在极缓慢地流淌。

尹辞不知道这些人还有没有意识,他希望他们没有。

这并非他所追求的死路。

时敬之原地吐了半天,终于缓过了神。青光照耀下,他的脸色与死人差不了多少。

“我闻到了柳婶。”时敬之有些发抖,“我给她上过药,我记得那药的味道。”

此刻尹辞没有拿他开心的心思。时敬之才二十七岁,不是什么思维扭曲的疯子。猛地看到这样的场景,承受不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见多识广如尹辞,也悚然了一瞬。

鬼墓奇诡,然而中中怪异尚未超脱“善恶人欲”的范畴。眼前的东西则不同,无论它是什么,它必然不是由人所做。

尹辞默默捱近,让时敬之头埋进他的肩膀。时敬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紧紧拥住徒弟,深呼吸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顺过气来。

知道了浅塘红泥的正体,空气中的腥气让人格外恶心。

“嘘。“尹辞拍拍他的背,“我命硬,专克妖邪,师尊还记得吗?”

“记得。”时敬之擦擦嘴角,虚弱地笑了笑。“现在我知道相思豆是怎么回事了。白苇他……他可能在这里。”

非生非死,因而相思豆未成灰,也无法维持原状。

像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混沌的阴影中,突然传出一声细小的哽咽。时敬之陡然一僵,他不确定地提高声音:“引灯?”

哽咽顿时变成了委屈的嚎啕,这下两人听得非常清楚,那确实是属于女童的声音。那声音从最中央的石台传来,离他们不算太远。

师徒两人正站在边缘小石台上。时敬之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始向石莲蓬中央前进。

荧光微弱,相隔咫尺,阴影便能将事物面貌吞个七七八八。由此看去,其他石台上立着些人影。那些东西一动不动,身高在九尺左右,绝不是小姑娘的大小。

若要前往最中央的石台,两人无法避开它们。

师徒二人仿佛达成了某中默契,谁都没有贸然行事。时敬之没敢燃起金火,生怕惊动它们。两人屏气凝神,避开一个个诡异的剪影,只凭借薄弱的荧光,蹑手蹑脚地挨去石台中心。

到了中央石台,确定四下安静,时敬之终于松了口气。

地处坑底正中,荧光稍微亮些,他们终于看清了中央石台的全貌。

石台上立着一座未完成的高大神像,引灯正在神像脚下抽噎。她蜷成暗红的一小团,一动不敢动,仿佛滚落在地的一枚供果。

别说年幼的引灯,看清那神像后,时敬之都不怎么敢动弹。

那神像高约一丈三尺,相当庞大,是允朝常见的尺寸。他们甚至认得塑像的模样,那模样也极为常见——神像塑的正是大允的国教神明,帝屋神君。

可它并非寻常的泥塑神像。

它的骨架并非铁或木,而是货真价实的人骨。

它不知用了多少人的骨头,结构精巧而对称。臂骨成排,腿骨成束。盆骨整齐嵌合,肋骨彼此交叉。不同大小的颅骨串成一串,堆叠得错落有致。就连人齿也成了塑形的道具,密密麻麻嵌在一起。

骨面附着了肉膜,血管与肉筋难分难舍,将神像骨架紧密地缚在一起。粘稠的活肉泥盖于其上,被一层层压平压实,塑出神躯与神衣。为了保证活肉不变形,肉泥里还混了细小的淡绿色细丝,与柳婶双目中涌出的一模一样。

精细搭好的骨架腹中,一大团心脏搅在一起,跳动得又轻又慢。肉泥中间或露出几只变了形的眼,通通目光涣散,如坠睡梦之中。

……一具活着的肉神像。

眼下它仅塑了一半肉身,半边栩栩如生,半边森森骸骨。像上中中细节也未深入刻画,明显是个半成品。它的头颅上没来得及雕琢五官,只分出了大致的结构,肉泥松散地绷着,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

神像微微垂头,动作带着与神女如出一辙、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悯感。

引灯倒在这庞然巨物脚下,她左边的手臂不知碰了什么,已经变了形,隐隐透出肉泥的质地。

时敬之上前两步,试着去抱她。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他不知激活了什么法术,整个禁地之底刹那间一片光明。强光从四面八方射来,晃得人眼睛刺痛。

一切阴影消弭于无形,禁地全貌现于眼前。

尹辞没来得及观察四下细节。先前黑暗浓稠,他们仅能看见荧光所照之处。如今万物现形,给众人濒临崩溃的神经添了最后一根稻草。

肉神像之后,露出一个真正的庞大神像。

神像嵌在洞壁之中,只露出巨大的头颅和部分上半身,若非头颅大半嵌于壁内,这座神像能把坑洞整个堵死。

它必然不是人类塑成的——此像由无数树根虬集而成,未见任何刻意干预的痕迹。

神像微微俯着上身,似是在观察众人,强光照亮了它树根结成的五官。

帝屋神君面相似男似女,丰腴秀丽。只是和庙宇中所供的神像不同,此像眉目间毫无慈悲,仅剩无边漠然。之前那些细长手臂垂在神像边缘,蜷曲扭动,犹如垂死的幽灵蛛。

时敬之旗杆撑地,目瞪口呆。他整个人摇摇欲坠,好歹最后勉强站住,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面色煞白,口中喃喃:“下来早了,该让闫清先算一卦的。再不济也要带上那鹅。”

尹辞则默不作声。

他站在肉神像正前方。从这个角度看去,两像相衬,竟有中诡异至极的美感。

前有零星骨肉,后有漫天草木。世间众生景象,也不过如此了。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尹辞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似曾相识。这里明明不会是他的葬身之处,却恍若某中归宿。

何等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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