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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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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经没有了。褚太后将手搭在她鼻翼上,试了试,尚存了一丝微弱的呼吸。

生死悬于一线,宫女掰开她紧闭的牙关,强喂了两勺参汤,皇后才悠悠睁开双眼。

“法慧……”司马曜轻声唤妻子的闺名,捏紧了她的手,陡然哽咽起来。

皇后看了一眼襁褓中裹着的婴儿,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笑容。她大约猜到自己快要死了,竟费力地憋出一句话:“昌明,你要善待她……别让她受委屈……”

司马曜敷衍地说:“好好,只要你没事,什么都好。”

“不!我要你发誓……”皇后仰着脖子,枯槁的面颊也因激动而泛起红晕。

司马曜迫不得已,只好胼起两指道:“朕今日指天为誓,将钟爱此女,令她半世荣华,一生无忧,如违此誓……天地讨之!”

就在这须臾之间,皇后的两眼倏地合上了,脸上漾着心满意足的笑。风中隐隐传来婴儿的哭声,褚太后不禁心生怜悯,那团肉乎乎的小东西,像小猫一样萎缩在她怀里,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降临,让母亲遭受了怎样的灾难。

拂晓时分,王法慧含泪合上眼,任死亡从骨骸深处复苏。史册里,留下一串冰冷的字:九月,癸未,皇后王氏崩。

她死时只有二十一岁,在韶华极盛时告别。作为一个女人,她生对了时代,也生错了时代。

皇后的哀讯,很快传到了外间。王蕴父子正紧张地候在东掖门外,以沉默相抗。

乍然间听到这个消息,王蕴夫人刘氏,早已经浑身瘫软了下去,幸好有儿子王恭扶着,才不至于跌倒。一切来的太突然,快到来不及相信这便是真相。

“先不要哭!”王蕴喝住了痛哭的刘氏,平静地听太监宣旨。听到“后诞皇女”四个字时,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哎,都是天意。”

“父亲莫要伤悲,妹妹尸骨未寒……”王恭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

王蕴摇了摇头,冷声道:“我不是叹她,是叹王家,天不予我们王家,没有让法慧留下晋室江山的正朔血脉,就这样去了,她不值啊。”

王恭一震,面容瞬间凝重起来,方才的哀戚却不见了。这才是最令人担心的,太原王氏显赫至今,少了一位皇后,也不至于撼动整个世族的地位。只是辛苦盼了十月,连皇后的性命都搭了进去,却换来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娃。

实在是不值。

皇后王氏薨逝后,司马曜将她葬在钟山之阳的隆平陵。那里离建康宫不远,终年茂林葳蕤,郁秀青岩。晋陵不知道,那些宫人是怎样给母亲蒙上白帛的,每岁,她都来这里祭拜。山陵高大巍峨,多少代帝后都在这里长眠。

祭祀的大殿里不见光源,帷帘永远是垂着的,每隔五步就有一盏青瓷长明灯,点点金明灭,照亮了灵牌上黯淡的字。她对着牌位跪下,听着冗长的祷文,却总觉得有清怨的歌声,在低吟浅唱:“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歌声在房梁间穿梭,低郁哀婉,风一样,似是无数游魂的影子。

皇后薨逝那年,先是琅琊王轲府中频传鬼怪,越年江淮发洪水,将在荆扬沿岸的百姓冲得流离失所,不久,六月里又降天雷,劈毁了后宫含章殿的四根梁柱。

有个叫释妙音的尼师说,是皇后的亡魂在作祟,司马曜惶恐之极,于是奉迎佛法,在宫内建造精舍,果真好了许多,从此以后,他对释妙音言听计从。

太元八年,氐秦出兵伐晋,秦王苻坚挥兵百万,烈烈铁蹄眼看着就要踏破建康城阙。城中一时人心惶惶,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十三年前,燕国被秦所灭的情形。三十万鲜卑部众与王公大臣被迫迁往长安,一朝为虏,国破山河,从此就像烙在脸上的黥印,是永不可磨灭的耻辱。

倘若建康城陷,山河社稷,百万生灵,都会一夜之间变成焦土飞灰。没有人知道,去国北上的未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八月,秦军大举南侵,建昌公谢安临危受命,以谢石为都督,谢玄为前锋,并谢琰、桓伊等人,领八万兵马,分三路迎战秦军。秦军猛士如虎,步卒铁骑有百万之众,就连运送粮秣的战船都数以万计。开战前,众人心里明的雪亮一般,这场仗是势在必输的。

临战前夕,皇帝司马曜夜夜求神拜佛,或是写一些符纸,祈求上苍福庇。

晋陵那时只有三岁,懵懵懂懂,见宫里每天都传出死人的消息,上吊、吞金、寻短见,她贴身的傅母就在某天清晨从浑浊死寂的苑井里被人捞了上来,尸体泡的面目全非。

那几个月,才诞下皇子的陈淑媛整日以泪洗面,直嚷着要追先后而去。晋陵不懂为什么,便问身边侍女,那侍女有些年纪阅历,想到十三年前,秦王将燕帝慕容暐的一对弟妹纳为娈宠,忍不住悲从中来,只顾抱着她痛哭:“殿下真是苦命,一出世就没了阿母,这般小的年纪,若落到胡虏手里可怎么活……” 她似懂非懂,全然不知那侍女在担心什么。

太后褚氏御宸六宫,听到消息后,便派人把她接到崇德宫暂住。彼时战情危殆,谢安也常去宫里,与褚太后商量对策。印象中的谢安神清骨秀,三绺飘拂的美髯交在胸前,隔着老远,看他修颀的身影,以一种轻而平和的姿态走进崇德宫。宽大的袍服沉静地垂在他身上,永远是那般雅正、清濯。

每次听完战报,褚太后都一言不发,只是叹气。谢安却呷着茶,淡然处之。

“若是寿阳守不住,胡虏攻进宫来,我自然第一个殉国,可这些孩子太小,让他们死于心何忍……”褚太后抚着她的头,沧桑的脸上满是哀容。谢安敛袖起身,禀手一揖,对着帷帘深深地下拜:“太后放心,臣自当率众退敌,执干戈以卫社稷,决不让一人受辱。”

褚太后眼中满含着感动,拉过晋陵道:“快,谢过安公,阿陵你要牢牢记着,大晋能有今天,都是安公的恩德!”她要跪下,忙被谢安止住。他叹了口气,将这个蹒跚的孩子抱到膝上,爱怜地道:“当年是臣与桓冲考虑不周,使陛下与太原王氏结亲,致兹非偶,实是臣的错。”

褚太后叹息道:“是法慧命薄,与卿无关。”又问:“益寿近来可好?等这阵子过去,领他来宫里坐坐。”谢安忙道:“内闱之地,外男不敢擅入。”

“什么内呀外,舅父,我也是谢家人。何况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哪里分得清这些?”

晋陵坐在谢安膝上,歪头听了半晌,忽然问:“安公,益寿是谁?”

谢安一笑,捏了捏她的脸蛋道:“是老臣的孙子,和殿下一般年纪。他呀,可比殿下顽劣多了。”她秀俪地眼睛眨了眨,片刻道:“那阿公可用戒尺打他的手心。”

“哦,为何?”谢安惑然不解,她认真地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阿公不打他,如何成君子。”一席话惹得谢安大笑不止,连褚太后面上的愁云也跟着散了。

十天后,胜利的战讯果然陆续传来,北府将刘牢之在洛涧大破秦军,苻融坠马而死,秦军惨败,溃散奔逃,这一退之下竟然不可收拾,冻死、饿死、相互践踏死的不计其数,秦军败绩成了铁一般的事实。

消息从寿阳传来时,司马曜激动得好几夜都无法合眼,太悬了!听说苻坚出征前早已在长安给他封好官爵,虚位以待,只等着他率群臣肉袒出降。没想到,胜败扭转得这样不可思议,就这么赢了!

待谢玄等人得胜还朝,已是春开雪化,这次俘虏的辎重货物堆的像山,加上仪服、兵械、珍宝、牛马驴驼有十万余头,连苻坚乘驾的云母车都抬进了建康宫。皇帝下诏派中军慰劳将士,加授谢玄前将军、假节,谢玄固辞不受,又赏其财帛万钱。

转眼就到了三月三,上巳这日,司马曜在宫中设宴群臣,因谢氏功业赫赫,特意将谢石、谢玄、谢琰几人的子弟都请了来。

江左有岁时祓禊、临水宴宾的习俗。这次的上巳盛会,安排在西池之滨。这里的景致与别处不同,池面上澄波轻漾,烟波浩渺,闪烁着点点细碎的银光,四周山水相依,宫阁掩映,醺然的和风吹得人神思惬意。

池岸之畔,早已设下奂丽的华帐,众人席地而坐,将酒觞投在水中,任凭其随波逐流。晋陵坐在褚太后身边,聊赖地观察着周围。皇帝坐在上首,身着黑色衮服,头戴一顶六寸玉冠。坐在他身边的陈淑媛,丰容盛鬋,怀里抱着襁褓。许是身体还没恢复,淬雪似的脸上有一种虚弱的媚态。

司马曜执起酒觞,略抿了一口,道:“今日群贤列座,朕无以为敬,且将此杯聊表心意。苻秦强寇犯境,我大晋僻处江左,求贤图强,全赖诸君襄助,方有了今天的承平局面。来,诸君当与朕共举,满饮此杯!”

众人纷纷起身,举杯一仰而尽,他终于觉得吐了口窝囊气,慷慨大笑,心中满是痛快舒畅。

这时谢安出列,郑重一揖:“陛下,眼下虽赶走胡虏,然则淮线边疆未靖,仍有燃眉之患。苻坚新近败丧,应乘有利时机,收复河洛失地。臣斗胆肯求陛下,发兵北伐,以洗怀、愍失国之辱!”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感到突厄,哄哄的议论声四起。

这时又有人站起身,执杯笑道:“安公此言差矣,侬知当年桓司马北伐,倾国之财力,至枋头大败,敢问这次有多少把握?”说话的人正是琅琊王身边的宠臣王国宝。他本是谢安女婿,却品行不端,处处与谢安为难。

琅琊王司马道子也放下手中的酒觞,揶揄道:“夷狄虽是心腹大患,然则贸然出兵,是不是太急了?”

谢安却坚持道:“苻秦虽一时败北,可盘踞关中多年,年年南下进犯,只要突破淮河之障,吾等随时有累卵之危。何况鲜卑、羌人与苻坚俱有灭国之恨,今日见他失势,必然会有所动作,臣敢料定慕容垂姚苌之徒必反。不趁此时北伐,一旦错失良机,可就再难有此契遇了!”

他这一番话毫不留情,直切时弊。众人都去探司马曜的脸色,司马曜怫然起身,抬手就欲摔了手中酒觞泄愤。好在陈淑媛及时阻拦,暗中扯住他袖角。

司马曜忍下这口气,顿了片刻道:“安公所言极是,可战事最是消耗,不是一时半会能把辎费凑齐的。依朕看,还是缓上个三两年,待粮禀秣马充实了,再发兵北伐也不迟。”

“陛下!”谢安气得绺须抖动,还想直言再谏,司马曜早起身撤席而去了,徒留他怅然立着。谢琰看他站了半天,也不发一言,只盯着空荡荡的御席发怔。便低声唤他:“阿父?”

四围窃窃私语,谢安长吁一声,不住地摇头,似乎无奈又心痛。

这一切都被远处的褚太后尽收眼底,她如何不知谢安迫切北伐的心境,可席上人多,眼杂嘴杂,不便出言表态。晋陵见状问道:“安公和父皇在争什么?”

褚太后未答她,须臾,才缓缓开口:“阿陵,若有一天夫家与本家起了争执,你该偏袒哪个?”晋陵坦然说:“当然是谁有理,就向着谁了。”褚太后一听就笑了:“你这孩子倒实诚。” 散席后,褚太后派人将谢家子弟留住,在崇德宫的偏堂里设家宴,为他们接风。堂上拉起一挂罗纱步障,以示有男客,不一会儿就听见纷沓的履声,透过罗纱,晋陵见外面隐隐约约坐着几个人。

“北伐之事,安公不必介怀,我自有办法说服君上。”褚太后和颜对下首说。

谢安唯一笑,苍白的面上满是憔悴倦容:“臣虽不好豫人家事,然北伐关乎社稷之根本,恳请太后美言,允臣讨贼效国,北定中原,不效再治臣之罪也不迟!”说着伏身叩拜,褚太后也在帘后起身还礼,道:“眼下形势如此,我怎么不明白安公的苦心?可昌明……哎,他也大了,有自己的心思。”

两人说到这里,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其他谢氏子弟也颇觉尴尬。谢石劝道:“阿兄,陛下所虑不无道理,辎重粮草不是一时半会能凑齐的,我看还需从长计议。”谢安气道:“连你也糊涂!咳咳咳……”才说了半句就剧咳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着青布绔的小郎扑到他腿边,两只小手扯着他的袍裾,急生生唤道:“阿公!阿公你怎么了?”谢琰烦躁地皱眉,正想叫人将他抱开,被谢安摆手止住。

“阿公无事,益寿别怕。”谢安探出手去,在他头顶抚挲了一下。

“外面站着的可是益寿?”太后冲帘外招招手,小郎君扭过头,有些不知所措的看了谢安一眼。谢安道:“去吧,让太后见见你。” 婢女拨开帐子,小郎君默不作声走进来,到榻案前磕了个头道:“益寿见过太后。”

这孩子生得白皙俊俏,眉目之秀尤胜“美风姿”的谢琰,褚太后拿眼风细细瞧他,看他举止庄重很是喜欢。看了一阵,就笑道:“比先长高了……原以为像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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