黝黑的深夜,黝黑的海面,黝黑的风……
意识随着瞳孔慢慢散开,荡漾在周身的海水像是冰凉的石油,粘腻着她的身体。麻木地动了动手指,在右手食指的指尖感受到微弱的暖流之后,她把陷进海水里的半边头颅艰难地拔起,以便能让右手顺着刚刚的方向再向前探去更远,随着她的动作,浓浆般的涟漪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四周荡漾开去。她吞咽着腥咸的空气,拉动干裂的嘴角。随之,一个几不可闻的词语逸出喉咙,无力地漂浮在死寂的海面上:“儿子!”
几秒钟之后,她强迫自己的意识更加清醒一些,努力地睁大眼睛,凭借着微不可察的幽暗光线分辨周遭的情形,她和儿子的身体像两根棍子一样直直地斜插入这片海,可能自己体重更重一些,所以比儿子嵌得更深。下意识地,她尝试着蜷缩手指直到把儿子的手全部攥紧,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只小手掌心里的温度后,她才有了些许的心安。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轻微转动脖子,四周漂浮着的并不仅仅是她们母子二人,似乎还有一颗颗硕大滚圆的物体,表面貌似有一丝丝的花纹,隐约透着银白色的流光,很像是某种生物的巨大的卵,那些流光就像是在心脏地泵动下忽明忽暗。不远处的海面上似乎有一块凸起,像是礁石般静静地匍匐着。人类的双腿总是对陆地有着强烈的渴望,她的双腿蓦地有了向那个方向迈进的动力,却只在抖动了一下脚尖后便重新陷入恐惧。自己不会游泳!刚刚的动作幅度不是太大吧?等等!并没有沉下去?
尝试不着痕迹地挥动另一只手臂,她惊异地发现,这海水异常稠腻,所以阻力特别大,貌似也有一定的承托力。摊开手掌再一次快速地去感触,充斥她周身的这种介质只是在感知上像海水,如果这种介质能够承托她和儿子的重量,那么她完全可以尝试离开这个地方去到那块礁石上,儿子和自己就有救了。她心里有了一丝喜悦,不过下一秒这仅有的一丝喜悦又被恐惧所覆盖。由于眼睛此时更加适应周遭的黑暗,使得她终于看清,一大群貌似巨型泥鳅的生物正在以极缓慢的速度围着她和儿子游走,她身上所有的毛孔顿时全部紧缩起来,汗毛根根直立。
原来是这群生物的游动让她产生了一种在海里荡漾的错觉!本能地将儿子一把拽到怀里抱着,她咬了咬牙,拼尽了一个家庭妇女所有能用的力气,在这些生物中间扑腾着,不时有些令她作呕的液体流进嘴里,但她全然无暇顾及。扑腾了有一小段距离之后,怀里的儿子也渐渐转醒,两只小眼睛只在周遭转了一圈,就发现此间情形骇人,低低惊叫了一声:“妈妈!”而后两只小胳膊便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再不肯松开。
儿子的那一声“妈妈”无疑给了她力量,奋力游走的同时她隐约看见儿子眼中闪过惊恐的光,以她对自己儿子的了解,若放在平时看到这么可怕的情形,儿子绝对能吓到嚎啕大哭,可此时,预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这是害怕到连哭都忘记了?也好!她正愁着如果儿子哭出声来要怎么安抚又或是会不会引来别的什么更危险的东西,她以极轻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楚的声音安慰儿子,“妈妈在这,你别出声,害怕就闭上眼睛。抱紧妈妈就好,咱们一定可以离开这儿。”
儿子也很听她的话,把小脑袋埋进她的颈窝。她把儿子的双腿搭到腰间轻轻按了按,示意儿子自己要使劲固定好双腿,自己则趁机把双手都腾出来,在这些粘腻的生物中间挥动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生物似乎没有什么攻击性,她硬是借助这些生物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靠近了之前那块突起的礁石。
终于连滚带爬地攀到了礁石上,儿子仍然没有松开搂着她的双臂,她也就任由儿子继续抱着,毕竟,这也是他们唯一能给彼此勇气和安全感的方式。为了安全起见,她再一次敲了敲这块礁石,是的,是石头没错!轻呼了一口气,一如在家中一样,她盘起双腿坐着,把儿子架在腿上,伸出双手环着儿子的后背,轻轻摩挲着,拉开了一些距离定定地看着儿子,她努力在脸上摆出微笑。儿子睁开双眼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特别轻声地问:“妈妈,这是什么地方呀?”
她轻抚儿子的后背,也轻声地回答:“妈妈也不知道。”而后她闭上眼睛,至少这一刻,她和儿子还是安全的,刚才奋力的扑腾,似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累极了,此刻只想抱着儿子睡上一小会儿,全然忽略了周遭诡异的氛围。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儿子惊慌地大喊“妈妈”……
她猛然睁开眼,窗外透着朦胧的光线,耳边传来老公刻意压低的声音:“老婆,起床了,该上班了!”她双眼怔忪盯着房顶有那么两三秒钟,这梦,也太真实了,转头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儿子,她利落地起身,轻手轻脚出了卧室。像往常一样到卫生间开始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想刚刚的梦,她心里轻笑一声:什么玩意儿!
又是入夜,“半夏!半夏”一阵低声而急切地呼喊,是在喊她?再睁开眼,她抱着儿子却站在一座庙前,庙门未开,由深灰色的高墙围绕,但高墙并未遮住庙内全貌,还是能看见庙内的廊檐屋角,而紧挨着庙堂围墙的一角,正冒着浓浓的白烟,同样的声音继续低声说:“他说只有这样才能脱身,你就放心吧!”她却没来由地急起来,似乎已经想象到这是什么在燃烧,将儿子侧抱在怀上前一脚踹开庙门,身旁又有声音传来:“半夏,你这样会引人来的。”一名身着灰色道袍,络腮青髯、圆面阔耳之人,身形仆仆却精神矍铄,他面着喜色,似乎等这一刻良久。在墙外看到的白烟,此刻正自其胸腔汩汩而出。
“这火你挨不得!”她本欲上前,却被这道人喝斥住脚步。此人声如洪钟,再近一步,看清他面色似有解脱,神色更显坚定。她能感觉到此刻自己的脸上表露着焦急的神情,内心却相对淡定得多,因为这一切的茫然,也因为她似乎知道这又是场梦。就在下一秒,这青髯道人已化为灰烬,但那一片灰烬却还维持着他生前身形在空中飘浮着。
从庙内退出来,她听见自己在问:“真的要牺牲他才可以吗?”那个声音似乎迟疑了一会儿,才坚定道:“在这里这么多年,能帮你到这儿,他已竭尽其能了。至少他回去,还能和朝思暮想的人在一起。”
她突然想起自己是不是还抱着儿子?可是低头一看,自己的臂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儿子的影子?对着庙宇内的一堵灰色墙壁,她兀自愣神,那么,自己呢?前路该怎么走?
梦到这儿结束了,她缓缓睁开眼睛,梦里那种前路渺茫的空虚与孤独还没有完全褪去,她挠挠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一定是自己最近忙设计太累了,都已经醒过来了还下意识地要继续考虑这让人担忧的梦的结局。自嘲过后,她无心再睡,打算起身去卫生间。
然而谁知,只这一步,千年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