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29日，凌水市，早晨7点半。

夏季的天亮得很快，街边早餐店里飘出热腾腾的白汽，吵嚷中掺着些许烟火气；窗内，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绞着手坐在沙发上，背部并不舒适地贴在沙发垫上，反倒僵直着，似乎随时准备从这里弹起来溜走。

“雯雯姐，不必这么紧张，放松一点，只是聊聊而已。”

唐尔嘉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她的衬衫解开前两颗扣子，露出好看的锁骨；长发淌下来，挂满了整个肩膀。她手里捧着文件夹，随意地翻开一页，沐浴在晨光里的身影令何雯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 。

“上次你说到，你和你前夫是在一次夜宵中认识的，对吗？”

何雯点了点头，想起最初的美好时光时，不由地浮现出羞涩与怀念的神色来：“对的。那时候，我还做着列车员的工作，下了晚班已经凌晨。独自实在饿，就跟同事一起在车站边吃烧烤。夜里人少，里头先来的一帮大哥看着像是喝醉了。我本来想吃两口就走，突然其中一个大哥走出来拉住我，要我陪他喝酒。我吓坏了，阿坤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回忆自此被扯出一个线头，何雯开始絮絮地述说她和前夫阿坤的往事。她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沙发被压出一道柔软的痕迹。阳光下，唐尔嘉可以看见她眼角细密的皱纹，生活的苦难终于在她压抑不住的一声呜咽里，露出了端倪。

“后来，他问我要的钱越来越多，我不给他他就打我。他说我是个贱人、赔钱货，除了他没人要我，也没人会相信我说的话。我想逃，可是当初为了跟他在一起，我跟以前的亲人朋友都断了联系，我哪有脸再回去见他们呀……”

何雯用双手捧住脸，哭声闷闷地从她手里传出来。

“我真的不明白，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能回到过去，我宁可从来没有遇到过他。”

“他的变化、他做的那些错事，都和你没关系，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唐尔嘉温声安抚道：“你都知道的，你也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是吗？”

何雯慢慢地从手里抬起头，在触及唐尔嘉的目光之后，又慢慢地点了点头。

“好了，那我们今天就先到这儿了。”唐尔嘉合上文件夹，“下次的时间，就还和之前一样，可以吗？”

何雯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谢谢你啊唐警官，我感觉好多了。”

“应该的。”唐尔嘉起身相送，“出口在那边，你应该知道的。”

送走了何雯，唐尔嘉简单拿了个笔记本，转身进了隔壁的会议室。

“嘉嘉，这边！”

会议室里稀稀拉拉来了一些人，痕检科的兰岚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冲着唐尔嘉不断招手。唐尔嘉扬起一抹笑，快步走了过去。

“今天食堂的早饭是肉包，馅大皮薄，可好吃了！”唐尔嘉刚一落座，兰岚就跟小松鼠似地从怀里掏出东西，一样一样往她怀里塞：“还有豆浆、茶叶蛋……还都是热的呢！”

“嗯~”唐尔嘉咬了一口，肉馅的汤汁在口腔中爆开，她发出满足的叹息，往兰岚身上一靠：“真好吃，谢谢我的岚岚~”

兰岚自己嘴上也没停，一边吃着茶叶蛋一边问道：“你今早又去给那个前夫是□□的何雯做免费心理咨询了？也就你心善，天天拿自己时间帮别人解决问题，一次心理咨询在外面可要大几百呢。还好何雯人不错，换做不领情的人，还觉得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呢。”

“害，反正我也没少去凌大的学生心理辅导中心做义工，都一样。”唐尔嘉三下五除二地吞下肉包，吸了两口豆浆才觉得舒畅，“你周末干什么了呀？怎么顶着这么大两个黑眼圈？”

“别提了。”兰岚满脸的幽怨，“还不是孔志勇那家伙，说有个密室特别好玩，结果是个恐怖密室！里面的NPC太吓人了，我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别说我了，你周末干啥去了？”

“我嘛，去玩了个剧本杀，本子叫……叫啥来着？”唐尔嘉歪头想了想，“啊！叫《无人幸免》。”

“什么？你去玩剧本杀怎么不叫我！”兰岚这一嗓子，周边的人都看了过来。她赶紧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不叫我啊！”

唐尔嘉也跟着压低嗓门：“我是去给朋友当助攻的，怎么好叫你呀。”

“无人幸免……这个名字好熟啊……”兰岚拿出手机搜了一圈，“啊，是这个四人本啊，之前有朋友给我推荐过，我看评论两极分化挺大的，就没去。怎么样，好玩吗？”

回忆起昨天下午的经历，唐尔嘉有些没好气：“剧本设计得是挺妙，但是对方带来的那个朋友，最后推凶的时候一直咬着我不放，真是无语……”

兰岚还想细问，这时有人走了进来，原本略微吵闹的会议室瞬间恢复了安静。凌水市局刑侦支队队长谢路环视了一圈，开口道：

“静临中学发生了一起疑似恶性案件，经上级指示，我们需要去现场支援，今天的晨会取消。尔嘉、志勇、兰岚，你们准备一下，立即随我出发；老李留守，刘姐先和静临的法医所联系下，看看他们那边怎么安排；其余人按原计划安排工作，如果有新的安排，会另行通知。”

“是！”

***

“基本的案情就是这样。”副驾驶上的谢路清了一下嗓子，“大家有什么疑问吗？”

“我有个疑问，”开着车的孔志勇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提问道：“这个案子听起来的确挺蹊跷的——高中生半夜坠楼，还有4个嫌疑人被当场抓住……可是，这也还不至于直接让我们市局来介入吧？静临当地的刑侦队不查么？”

“关于这一点……”谢路沉吟了片刻，“市局收到了一封关于静临中学的举报信，具体情况我暂时也还不太清楚。不过，从现在起，静临中学已经成为市局的重点关注对象了。”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车厢里，唐尔嘉微微皱了皱眉。

一个坠楼的女生，四个在场的嫌疑人……这似有若无的既视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还没等她来得及细想，孔志勇稳稳地踩下刹车：

“静临中学，我们到了。”

***

在凌水市，说起重点高中，静临中学绝对是头一个。尽管静中只是一所私立中学，却在十几年来稳稳包揽凌水市的文理高考状元。不仅如此，在竞赛方面，静中学子也年年入选国家队，在国际奥赛上屡拿金牌。

可以说，把孩子送进静中，就算半只脚踏进了名校。

为此，无数家长挤破头也要把孩子送进这里；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里，到底都会经历些什么。

“尔嘉？”

唐尔嘉猛地回过神，发现大家都在看着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走神了。”

“怎么，是昨晚没休息好吗？”谢路看了看她眼下的黑眼圈，关切道。见唐尔嘉表示自己无碍，他继续道：

“那就按我刚才说的，志勇找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打探消息，兰岚重点检查坠楼点和案发教室。尔嘉，你主攻心理学，就和我一起去跟那4个学生聊聊，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破绽……”

“师父，”唐尔嘉打断道：“我能不能先去看看受害人平时的生活环境？比起那4个嫌疑人，了解受害人近期的心理状态，也许会对案件侦破更有帮助。”

谢路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这样也好。那么志勇跟我先去跟4个嫌疑学生面谈，尔嘉直接去受害人的寝室，我会帮你跟她的老师打声招呼。”

***

受害人的名字叫波莉莉，是高二（6）班的学生。她和同班的5名女生一起，住在学生宿舍2号楼的305。

唐尔嘉到的时候，是早上10点40分。宿管阿姨爽快地给她开了门；只不过送她来到寝室之后，宿管磨蹭在原地不肯离开。还是唐尔嘉说查案过程不方便呗旁观，才把她不情不愿地送走。

关上宿舍的门之后，唐尔嘉呼出一口浊气。按照静中往常的课表安排，高二早上最后一节课的下课时间是11点45。在寝室的其他女生回来之前，她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305号寝室乍一看打扫得很干净，垃圾桶换了新的垃圾袋，卫具被收拢在门后；可仔细看时，几根长发粘在墙边，门口的值日表上，波莉莉那一栏被跳过，而后面一个名字下潦草地打了一个勾。

看来今天本来是波莉莉值日，没等到她回来的室友临时顶替，值日做得并不认真。

唐尔嘉敛下眼睫，拿出刚刚从宿管那儿要到的床位分布表。蒋乐萱、肖雅静、波莉莉……唔，是3号床。

顺利找到波莉莉的书桌，唐尔嘉在她的位置坐下。她的书桌很干净，所有的书都被仔细包上了书皮，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架上。唐尔嘉抽出其中一本翻了翻，是一本数学练习题，上面的字体娟秀，每个“解”字似乎都落在题干往后数两个字的位置，就连红笔标识的对错都画得整齐划一。

波莉莉，似乎有点轻微的强迫症。

唐尔嘉正想放下手中的练习册，右手随意一抖，中间一片题解露了出来：上面的公式写得错了行，被波莉莉涂成难看的黑色块；“解”字也没落在该在的位置，做题的主人似乎心烦意乱，笔下的字体也变得歪斜起来。

她又往后翻了好多页，发觉字体慢慢变得平稳，最后又变成了最初看到的状态。再往后，就是还没做的题目了。

看来波莉莉有一段时间情绪受到过很大的影响，但最近已经慢慢恢复到正常且平稳的状态。既然她近期情绪稳定，那么她选择自杀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想到这儿，唐尔嘉又开始检查波莉莉的其他物品。波莉莉的东西并不多，除了课本、练习册、文具，抽屉里就只剩一个充电款的台灯和一副蓝牙耳机。耳机看起来很新，像是没用过几次。虽说静中禁止学生在校内使用手机，但既然耳机在这儿，波莉莉应该也是偷偷带了手机的。

待会儿得问问兰岚案发现场有没有找到她的手机。

合上波莉莉的抽屉，唐尔嘉探出头，看向侧后方的床铺。蹬掉平底鞋，她爬上波莉莉的床铺。

波莉莉的被褥是蓝格子的花色，看着像是用了很久，有些地方被洗得发白。她的被子叠得很整齐，被褥很柔软，唐尔嘉靠上去，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

对波莉莉来说，被窝应该是她最能找到安全感的地方了。

这样想着，唐尔嘉正想松开被褥，探到被子之下的手却摸到一个尖锐的纸片，拿出来一看，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两个人女孩正对着镜头甜甜地笑着。左侧的女孩面目清秀，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一泓清泉，亮晶晶的；她身体姿态打开着，亲热地搂着右边女孩的手臂。右侧的女孩身材比较丰满，哪怕对着镜头笑着，也下意识地含胸缩背，浑身带着一种拘束感。

来的路上，唐尔嘉看过波莉莉的资料，认出右边的女孩就是波莉莉。那么左边的女生，又是谁呢？

她翻过照片，看见背面写了一行字。

「To 莉莉：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晓星」

晓星？

唐尔嘉默念这个名字，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吱呀”一声响动。

“咦？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们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