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已晚，昆仑至雍山千里之遥，你现在又没有修为傍身，孤身一人如何去得？”木长臻明显回避道：“沉厄，你的精神状态不好，不若先行休息，其余的，等过几日再从长计议吧。”
他这一番话，看似有理有据，十分温和，实则态度强硬，不容商量，沉厄却反而松了口气，这才应该是木长臻真实的样子。
沉厄叹道：“你终于不装了吗，阿臻？”
木长臻闭了一会儿眼睛，将眼中的水光与脆弱都掩去，他轻声的道：“不论你怎么想，我方才，并不是完全在演戏。”
木长臻：“这世上的人都是孤独的，走得越远、站的越高，就越是孤独。有些人排遣这种孤独的方法是被人依靠，而有些人是依靠别人。”
沉厄微微一愣。木长臻继续道：“很巧，沉厄，你是前者，我又恰好是后者。”
这种所谓的“依靠”与实力无关，纯粹是精神上的依赖。沉厄追寻那种自己被全身心的需要的感觉，而木长臻则像是一个孤身行走太久的旅人，他迫切的需要能有一棵树，来作为他内心精神的栖息之地。这两种需求，或许显化为不同的状态，但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红尘之大，似你我这般的人数不胜数，可是要寻到一个能够卸下心防的人，却唯有我们彼此……”
所以，木长臻确信：“终有一日，你会回到我的身边。”
“我去过积骨山，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地方，自然也养不出正常的人。”木长臻抬眸，定定看了沉厄一眼：“明秋似乎很‘爱’你，但那究竟是‘爱’，还是只是因为他不曾得到过？——沉厄，我想你应当有所感觉。你对他并不是必须的，一旦他对你没有了耐心，你就会立刻被他毫不犹豫的抛弃。”
“就像是现在这样。”
沉厄：“够了！”
他冷声道：“我与明秋相处的时间再短，也比你要久，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人。阿臻，你不要逼我。”
吵架本身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和木长臻吵架尤甚。沉厄短短几日经历了许多波折，又受到当年真相的冲击，本就精神状态不佳，自己都还没彻底理清楚，更不要说是和木长臻吵架了。沉厄可以想见，他一旦跟木长臻真吵起来，两个人口不择言之下，彼此能说出多伤人的话。沉厄恐惧面对这些，尽力回避已经是他最大的温柔了。还有一点就是……
如果因为明秋的问题和木长臻吵起来，沉厄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他好像将无辜的人拉入了战场，自己却又问心有愧。
是啊……
他对明秋有愧。
沉厄似恍恍惚惚，他浑浑噩噩道：“若有一日，明秋真的不在了，只要他想，我当与他同死……如果他想要我活着，那我便用此余生，一世为他结庐守墓，……我会永远陪在他的身边。——永远。”
沉厄说完这段话，脑中仿佛有惊雷闪过，叫他瞬间就醒了神，自己也讶异方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可等说完了，再意识到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是誓言时，一切已然迟了。
琉璃窗外忽然划过的闪电将天地都照的苍白失色，紧接着便是轰隆作响的雷鸣，沉厄与木长臻相互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此刻脸色惨白的自己。
他们同时开口。
木长臻：“你……”
沉厄：“我……”
两人又双双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天穹之中的电闪雷鸣渐渐退去，木长臻才终于开口，艰涩的道：“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沉厄？”
沉厄点了一点头，而后又立刻摇头，他说：“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能够引动天地异象为证的誓言，这是我第一次见。”
木长臻猛地一挥袖，将身旁桌椅全部砸的粉碎。
“怎么会这样……”木长臻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你发的誓即不会影响天下安稳，又不会关系苍生存亡！你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你在发誓！怎么竟然就会，就会——”
怎么就会引来天地为证呢！
沉厄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他只能猜测：“或许，是因为我之存在，本就属逆天之举，是以一举一动，天道都在牢牢盯着。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出于何种缘故，想来，陪伴在明秋的身边，就是我这一世的宿命。”
木长臻：“……”
木长臻双目猩红的瞪着沉厄，而后疯了一般的将整间屋子里凡是能砸的东西，全部都砸了个粉碎。
“这里住不了人了。”他甩开沉厄想要阻拦他的手，木长臻冷冷的道：“我给你另换一间房吧。”
***
沉厄很清楚，自己这是在做梦。
梦境可以分为很多种，有些是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有些则是过去曾真实发生过的事；或者机缘巧合，有些人会误打误撞，会通过所谓的“梦境”，与一些前辈产生跨越时间与空间的交汇；又或者，纯粹是妖术迷障。
梦境中的沉厄，提着一盏用打磨的极薄的白玉片制作的灯笼，走过隐匿在莲池中长长的浮桥，最终到达了无边花叶深处的那间小庭院。
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
那人披着一身宽松的绯红色绸袍，如水般柔软的乌黑长发一直逶迤至他白皙的脚踝。他侧倚在玉制的栏杆旁，沉静的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
沉厄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白玉灯，似乎已经发生过千万遍一般的向那个人影走去，他从身后拥抱住那个人，熟稔的亲吻他的头发和耳朵，然后将呼吸埋入对方的颈侧。
他们就在月下的露台上欢好，裹着那无际莲池中朦朦的水汽，沉厄始终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够感受到他颤抖的微凉身躯与努力压抑着的急促呼吸，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沉厄听见那个人的话音在自己的耳旁响起。
他对他说：“孩子，别着急……你很快，就能自由了。”
………
沉厄猛地睁开眼睛，他的心脏此刻正在剧烈的跳动着，沉厄无比确定，刚才他梦境中的所有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可是他为什么……会无端梦见这些没头没尾的事呢？
梦里的那片莲池，那座庭院，沉厄分明从未见过，可在梦中，他却觉得好生熟悉。仿佛……他真的就住在那里，住过很久很久，那就是他的家。
沉厄用力的甩了甩脑袋，将脑子里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去。他拿过自己的外衫披上，推门而出，循着屋外的笛声而去，木长臻正独立在崖边的白玉台前，微微垂手吹着一只约小臂长的短笛。
沉厄在望见那只短笛的瞬间，心中忽然生起了一种怪异的不适感，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他下意识快步走近，木长臻察觉到他来，便停下了吹奏，沉厄定睛向着那只短笛看去，大抵是岁月久长，它已经呈现出了一种玉化质感，可再是这样，沉厄也不可能看错：“这是……人骨？！”
“是。”木长臻十分坦然的点头，他说：“这便是我昆仑三件圣物之一，神骨笛。”
昆仑历史悠长，又是万山之祖、仙家之源，玄妙灵物强悍法器自是不胜枚举，却只有三件被奉为圣物，只因传说此三件法器不是后天所造，而是先天得来，且寻常难以驱使，一切全凭机缘，所以不同凡响。这三件法器分别是水月镜，天地图与神骨笛。
传说水月镜可以照见世人因果，却不是随便一个人往它面前一站就有用的，千年以来，有许多人求上昆仑，只为照一照水月镜，最终却都是一无所得，究竟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引动水月镜的波澜，至今都是修真界的一个谜。
天地图则要好理解一些，它是此间天地最强悍玄妙的阵法，任你再强，只要被天地图收入其中，都会因幻境而无法挣脱，最后困在其中，直到灰飞烟灭。
至于那神骨笛……
木长臻道：“古籍上说，神骨笛是天神死后留下遗骸的臂骨，因被昆仑先祖拾到，雕琢成了骨笛，有清心凝神，破迷障、指迷津的效用。我却想不通，若是世上真的有神，祂又为什么会死？就连神明也会死，那如我辈蜉蝣朝暮，这一生究竟又有何求？”
说到这里，木长臻禁不住叹息一声，说道：“这神骨笛，原本是吹不响的，没有人能吹响它，直到十年前，我回到昆仑，也不知因为什么缘法，忽然就能吹动它了。可是要破除迷障，指点迷津，又哪里是一只骨笛就能做到的呢？”
沉厄没有接话，只是好像愣住了一般的盯着那支骨笛看，木长臻奇怪道：“你怎么了？沉厄，你要试试它吗？”
沉厄恍惚：“试试……？”
木长臻只以为他想要，便将手中骨笛递向沉厄，可沉厄此刻眼中所见，早已不是一只骨笛，而是……一只伸向他的手。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
它骨骼秀美，皮肤白皙，指节修长，就连指甲也修理得十分圆润干净，不及男人的手粗大，又不似女子般柔婉，竟叫人一眼难以分辨性别。沉厄的耳边忽然清晰的听见了一个小孩儿的哭声，孩子说：“我的家没有了，我的阿爹、阿娘、哥哥都被洪水冲走了……我找不到家了……”
“真是可怜。”——是那梦中人的声音。
他向着沉厄伸出手：“好孩子，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
耳畔萦绕着的声音充满了无法抵抗的魔力，沉厄终于颤抖着抬起手，缓缓地握住了那只骨笛。
天地斗转，仍旧是那方莲池，仍旧是那处阁楼。
沉厄死死的抓紧那只想要将他推离的手，焚烧的业火足以将人从肌肤到元神一并吞噬，可此时，这些疼痛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用力抱紧怀中烧灼的身躯，听见了耳畔虚弱疑惑的声音：“我不会跑……”
“你回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