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像只钩子,钓起了深埋心底关于童年,关于那段自在随心岁月的怀念。
所以,忍不住好奇,忍不住窥伺,忍不住羡慕。
钱湖上日日漂着无数艘乌篷船、花船、画舫、渔船,也没人发现何时多出一条不起眼的小渔船。
第一天隔着船舷,远眺岸上的少女,亭亭玉立的身姿,从背影看去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
长发也已经能挽起层层叠叠发髻,应该不会再哭唧唧的干嚎:“我不要做黄毛丫头。”
待转身,只见娃娃脸也不见了,曾经圆溜溜的眼睛被拉长呈杏仁状,笑起来倒还是亮晶晶,犹如满天星子落进瞳仁。
上次见她时,是哪年呢?已经记不清。又是为了什么逃出京城的?杨度的羞辱式激将法?太后见大势已去转回头伪善的关怀?
让他头也不回冲出大内的理由,如今已不值一提。
当他看到苍茫大地上孤独,执着的身影。就已经明白,自己的矫情何其可笑。
那小丫头顶着寒风,手中唐刀刀锋凌冽,似能劈开漫天雪花。一把长刀在她手中虎虎生风,左劈右砍,刀影织成密不透风天罗地网,将她整个人包裹。
谁能想到,这是一个4年前连只狼都杀不死的娃娃。这惊人的成长速度,他不相信仅凭“天资”二字就能办到。否则让其他凡人如何自处,逐渐在望尘莫及中消磨斗志?
不,我宁可相信是这么一日一日练出来的,仿佛这样,内心隐秘的嫉妒能暂时得到了安抚。
那自己呢,又能坚持哪种程度?赵行知带着忐忑的心情,悄悄离开青岩门,就如他悄悄的来,并从此再没踏足那里。
那是他真正的离开盛载了6年回忆,熟悉的、平淡温馨的,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
“公子,余大同这是想给自己找个徒弟吗?”陈克戴顶斗笠坐在船头,边垂钓,边看向岸上。他算过了,这三个月一共来过11名刀客,陆陆续续离开9个,刚刚又走一个。“贺姑娘要被留下做铁匠了。”
“犟驴。”赵行知的声音穿过盖在脸上的竹笠,听上去闷闷的。也不知道是说贺冉冉,还是在自嘲。
第一次,他对自己说,看一眼就走,就当给童年一个圆满。
第二次,他对自己说,外貌变化太大,别认错,还是再确认一下吧。
第三次,他对自己说,要瞧瞧她武功进展如何,别又是伤仲永,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第四次,他对自己说,陆砚这个师兄怎么做的,让一个姑娘家孤身留在一群老爷们聚居的刀庐,实在是心大,好歹同门一场,看顾一下吧。
......
他此时不晓得,有些事,不去了解倒还罢了。投入过多,就再难拔除。
“回去吧,晚上约了人。”
这注定是个难免的夜晚,除去月下各自惆怅的两人。海西城内酒肆里,陆砚与陈克也在推杯换盏。一个有心,一个自带交际能力。几番来回,已经好的跟亲兄弟一样。
陈克有意无意的提到了三年前钱湖之行,无需多试探,陆砚自己话匣子大开。
陆砚撇了一眼百丈外的湖面,那艘渔船有点眼熟啊。他三不五时回来,都能碰上它在漂荡,莫不是盯上刀庐?可这里有什么能惦记,稍微有点价值的只有那个黑胖老头存的几把刀了。
算了,余大同关他什么事呢。再说,师妹那么能打,该怕的是来犯之人。
“阿冉!”陆砚的忧愁来的快,去的更快,转眼就欢快的跑向炉火旁纤细的身影,“谁?”他猛地一个箭步后退,两张灰头土脸的脸突兀的呈现在眼前。
咦?师妹边上这只小灰耗子是谁?
“哦,师兄回来了。”贺冉冉懒得施舍眼神给他,正弯腰掬水净面。
“陆师兄好。”小童子年纪不大,礼数却很周到,拱手称谢:“刚刚多谢贺师姐指导。”
“小李子,作弊不算数。”一道洪钟般声音从篱笆另一侧传来。那院中葡萄架下有张躺椅、几把条凳并一张矮桌。桌角放着一杆烟杆,旁边摊着数枚大钱。一个黝黑锃亮的胖老头伏在桌上边一枚一枚数铜钱,边高声嚷嚷,“你师父狂刀来也一样。”
小李子闻言,不禁大声哀嚎起来。
贺冉冉无奈的拍拍他的脑袋,木材没问题,火候没问题,这次稳了,顿时信心满满,高喊: “余老,验收!”
余大同把烟杆往腰间一别,往这头慢悠悠走来。到土窑前,抽出烟杆往一块黑色木炭上轻轻一叩,只听一声清脆的“喀拉”,断面清晰可见细小的蜂窝状小孔,内心点头。
“怎么样?老头,这次没问题了吧。”
余大同直接忽视上蹿下跳的陆砚,慢腾腾的掏出烟丝,就着炭火余温点燃,然后狠狠嘬了一口。
等那团白烟散尽,面对三个孩子渴求的眼神,余大同在心里深深叹气。但还是没给出结论,反而问贺冉冉:“真不知道你师门怎么想的,让一个女娃娃练刀?” 漂亮小女孩再次点儿,用剑不是更轻盈?抡大刀,哪有美感。
但女娃娃拳拳诚意,他又看在眼里。
被问的对象,突然一愣。皱着眉反问:“前辈,这与锻刀有关?”
“有关也无关,你先说说看。” 余大同的态度模棱两可,随即把三人带到自己院内坐定,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好吧,这有点长。”贺冉冉回溯记忆长河:
他们青岩门看似小门小户,但能熬过战乱的门派本就不多,还能勉强传承至今,已经比不知多少堙灭于乱世的门派强上许多。所以终归有些家底,给自己几个小辈是绰绰有余。
按照门里的惯例,除去中途带艺拜师的徒弟。其余弟子在前期都一视同仁,一样的练基本功打基础,并不是直接就学自己师父的技艺。然后到10岁会有一次考评,根据考绩结果,十八般武器任君选择,当然长辈们肯定也会给予建议。
就像大师兄选的长枪,大师姐和陆砚都选了剑。当然两人出发点是完全不一样,陆砚纯粹觉得持剑比较潇洒帅气而已。也不似师姐般刻苦,用他的话说架势够用就行,所以剑法稀松平常。反而是在不断逃跑路上,轻功见长,这是后话。
轮到她选的时候,很执拗的挑中刀。她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干脆利落!
古人有云:刀为虎,剑为君。刀乃百兵之胆,寄托她勇往无前的愿望。
只是在门内并没有用刀高手,光靠一本流传的《总刀十二式图》,与陆机师徒俩边练边琢磨,起初收效甚微。直到某日突发异想,何不将剑法融于刀法中。
陆机传承的穿云剑法,大开大合。在陆砚手上也是舒展优美,只是浪费了云剑穿云裂石之威。
任督二脉打通之后,再拆解剑招,更改刀式水到渠成。也一直按部就班磨炼,只是练了几年,最近逐渐有止步不前征兆。在认真思考后,她认为是缺一把适合的兵器。
“那贺师姐想要什么样的刀,我喜欢师父那把昆吾。”就是大了些,现在他还用不了。
贺冉冉笑着摆手,“昆吾是当世名刀,但与我的招式不匹配。武者的兵器应当像身体的一部分,契合比名气重要。”她起身认真的向余大同拱手道:“余老,我来并不是想求您珍藏的名刀。而是请您锻造一把适合我的刀。”
“不错。”余大同点头赞同,“有些人认为,武功到一定地步,可以化无形为有形。我说他们胡扯。高手无需兵器,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兵器。你个小姑娘有想法,不错不错。”
然后,似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进屋,很快取来一把细长弯刀,递给贺冉冉:“你先演示一下,让我看看你的武功路数。”
一炷香后,只见贺冉冉右臂弯曲,一个反手,刀背贴住右肘,斜左下方一送,收刀入鞘。
微风拂过鬓角碎发,她看了一眼吹来的方向,平静的湖面泛起微澜。阳光洒落,星星点点,犹如她雀跃的内心。
余大同大赞一番,心中已有大致方向,与贺冉冉约定等材料收齐,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