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大概是个没什么威严的师父,因为显然没有一个人记住了他的告诫。好比此时,两个徒儿离了他的视线,转头就去寻孙合一。
孙合一的行踪倒是很好打听,随便一问就知道,那位被将军奉为上宾的孙公子,独自占了一个小院落。
两人很快就寻到掩映在竹林中的茅屋小院,柴门半启,贺冉冉举着未出鞘的刀,啪一声重重拍到门上。
陆砚瞪大双眼,不是老友相会,师妹是去寻仇的?
茅屋内的陈克听到动静,转头瞅了一眼案前看似认真阅览卷宗的主子,已经很久没翻页了吧。
“孙合一,你给我出来!”贺冉冉拍开大门后,径直走到院子中间,双臂交叉抱于胸前,通天达地往那一站,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叙旧的。
赵行知眉头抽搐,摔了案卷,起身快步走出屋内。还是这么没大没小!
“为什么不让我杀石澜?”贺冉冉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直接问。
陆砚低头扶额,师妹哦,求人办事,你不能婉转一点吗?
赵行知被气笑了:“十年不见,贺女侠果然好威风!”
“你!”贺冉冉气结,陆砚眼疾手快按下她蠢蠢欲动拔刀的手,边嘀咕“还是这么阴阳怪气”。
“贺姑娘,陆少侠。”陈克端着茶水及时救场。
时隔多年,三人终于又坐在一张桌上。陆砚不由感慨,岁月怎么会是杀猪刀呢,明明是雕刻刀吧,小豆丁长成了翩翩美男子。
“陆……”
“小师……”
两人忽然卡壳,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合适,尴尬。
赵行知歉然一笑,说:“还是互称名字吧。”
“那就不客气了,合一。”陆砚欣然接受,“你这几年过得还好么?怎么都没消息传回来。”他看了一眼师妹,又爆料:“某人担心你死在外面,把小师叔烦的受不了。”
贺冉冉瞪了一眼嘴巴没把门的师哥,也没有那么夸张好么。早知道孙合一有一日会变成自己的拦路虎,她绝对……
“担心我死别人手上,所以想留着自己杀么?”赵行知嘴上嫌弃,手已经轻轻把一碟顿饼推到贺冉冉面前。
贺冉冉好奇的夹起,面粉裹着肉和海蛎用油狠狠炸透,一口下去,酥脆的外壳裂开,满口咸香,很对她的胃口,忍不住又夹了一块。
赵行知和陆砚相视一笑,多么熟悉的一幕。曾经青岩门内大树下,也是三人这样围坐。他俩喝茶闲聊,投喂幼小的贺冉冉。
“你好好说,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贺冉冉吃人嘴短,气焰一下萎了。
赵行知见安抚成功,应该可以好好谈了。边示意陈克去门外警戒,边将两人领到屋内。
因为是处临时居所,房内布置非常简陋。与之前海东城内的奢华大宅形成鲜明对比。陆砚忍不住吐槽:“放着海东城里的豪宅不住,在这受委屈。”
赵行知在桌上挑挑拣拣,翻出一份泛黄的纸张,递给陆砚。
“卖鱼桥张大:四口,淇漕街刘四:五口,长丰里刘某:十一口……”陆砚一一往下念,直到看到一个熟悉的姓氏忍不住停下来,他终于知道这是一份死亡名单。
贺冉冉伸过脖子,只见纸上写着“贺家庄贺晨:二十一口”,然后二十一这个数字被划掉,上面是修订后红色的“二十”。
“冉冉,你明白吗?你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同一时间这么庞大的死亡人数,不是天灾,是有组织的人祸。”赵行知缓缓开口,“我想,你应该从师伯那里听说过,他们不是真的死于盗匪之手。”
贺冉冉点点头,回忆起刚进堇州时,在街头巷尾听到的议论。关于隆兴惨案,官方宣称城内有奸细,半夜私放海盗入城屠杀,碧水军剿匪有力,全歼所有匪徒。但民间又是另一套说辞,所谓匪徒求财,暴徒灭门,多年以来这种怀疑在乡野间一直不断。
“那我现在再告诉你,石澜背后绝对还有黑手。你杀一个石澜,够吗?”赵行知的话,充满了诱惑,陆砚模模糊糊感觉出不对劲,但一时间也没发觉。
贺冉冉沉思,报仇不彻底,等于不成功。单杀她可以,但要查明真相,单靠自己肯定是不行的,是不是只能借助官府的力量?她抬头看向孙合一,他的能量有多大?可以对付石澜背后的高官吗?
赵行知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她变换神情,大概确定她是被说服了。他才继续往下说:“如果我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你愿意帮我吗?”
贺冉冉问:“你知道他的后台是谁?”
赵行知低眉颔:“是宁远侯,他为攫取碧水军权,联合海西任家引水匪进城。并且为了故意扩大事态严重性,杀良冒功,屠戮半城百姓。事后以扩军为名,安插私兵进了碧水各大营。”
当然,这远远不是真相的全部,确切的说,他已经有所猜测,并且确定自己十分接近真相。而这个真相引爆后能给他带来的好处,将是巨大的。只是还缺一个引子,他眼角轻垂,一派柔和温良。
陆砚眯起眼,仔细审视眼前的男人,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能夸下这种海口,老爹不会平白无故警告我们。
“你到底谁?”陆砚拦住正要张口的贺冉冉。
赵行知眸色一暗,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如果你们还愿意认我,那我就是孙合一。”
……
这话让人怎么回?
贺冉冉不耐烦听这两人打机锋,干脆从陆砚身后绕出来,对着孙合一承诺:“只要你能说到做到,我会全力配合。说吧,接下来要做什么?”
“进京,钓鱼。”
“哈?!”
元和十年夏至,几艘船悄无声息的离开海东码头,顺风一路北上。
贺冉冉练完早课,大汗淋漓的站在甲板上,着迷的看着朝阳缓缓离开海面。海上日出跟草原太阳初升,是完全不一样的魅力。
夏天穿的淡薄,少女在朝阳光影下曲线毕露而不自知。
“穿着。”赵行知不知何时到了她背后。
贺冉冉茫然的看着他手中的褐色云丝披风,疑惑的说:“我不冷啊!”
“发完汗吹风不好。”他边作势打开要替她穿戴。
“好吧好吧…我自己来。”贺冉冉无奈的接过来,赵行知顺手接过她的刀,方便她空出双手。
两人并肩而立看着东方,海风吹起衣带飘飘,在风中缠绵。
“那个…你是怎么说服我师父同意的?”
“先不说这个,你是忘记应该喊我什么了么?”不是叫全名,就是你,你,你的。
贺冉冉支支吾吾,试探的唤了一句:“小师弟?”
“!”赵行知生气的把刀砸回她怀里,果然不该对她有所期待,深深叹气:“随便你,被人当傻妞的时候别哭。”从内而外,怎么看也是他比较年长,被小姑娘一直叫小师弟、小师弟的,她不要脸,他还要的。
“好吧,合一哥!”称呼果然还是他的死穴,贺冉冉笑嘻嘻的又叫了一声。
赵行知含笑着要揉她的脑袋,就跟小时候一样,没想到却落了空。
贺冉冉尴尬的看着他举在半空中的右手,身体反应比较快,不好意思了。她歉然一笑,然后转身跑回了仓房。
徒留一个忆往昔失败的男人,在船头黯然神伤,果然还是长大了,有些美好永远留在过去。
“啊,又被他忽悠过去了,狡诈!”贺冉冉恨恨的咬了一口包子。
“谁忽悠你了?”陆砚打着哈欠走进餐房,一脸萎靡不振,走到桌边又忍不住趴下。
“师哥,你晕船还没缓过来吗?”
“没呢,又饿又难受。”陆砚有气无力的呢喃,从上船第一天开始就狂吐,吃啥吐啥,快去了半条命,“阿冉,还是你好,能吃能喝。”果然是海边的血脉,羡慕!
“来了,偏方来了,陆兄!”陈克手举几片黄色之物,一脸兴奋的从后厨跑过来。
“生姜?”陆砚狐疑的接过来,“这就是你叫我来看的神药?管用吗?”
“也没别的法子了,试试看啊。”陈克眼疾手快,左手从怀里掏出2块膏药,放上生姜后,啪啪两下贴到陆砚的太阳穴。
贺冉冉噗嗤一声,赶紧捂住嘴,差点把豆浆喷出来。
陆砚无力的瞪了一眼,算了,没力气计较。
“早知道,留在海东,跟你哥一起走陆路了。大不了一路骑快马去京城。”屁股痛总好过现在生不如死。
“我哥估计年底才能回京,你等得了?”碧水全军清查军籍,重新登记造册,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辛苦虽辛苦,但此事了结,大哥估计要升职了。他明年估计也要挪窝,跟在主子身边十年,他也要换个身份了,从暗处走到阳光下,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算了,算了。”陆砚连连摆手,他可待不了那么久。
见他面色有所转好,陈克才告辞,他还要去后面那艘战船看一下。上面可谓重兵把守,严防死守的程度,比他们这艘楼船可慎重多了,毕竟是一群大宝贝呢,此次回京,还要靠他们掀起滔天巨浪。
京城现在估计已经暗潮汹涌了吧,赵行知遥望北方,嘴角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