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大亮。
翻身下地,正欲站起来,却发现周身酸软,眼前景物摇晃,莫不是还在船上?
扶着床架站了小半会儿,慢慢调整呼吸,恢复知觉后顿时神清气爽。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长时间,居然睡麻了,连晨练时间都错过。
房门打开,一张纸条在眼前轻舞。还没来得及细看,院中传来清脆的声音:“贺姑娘,早。”
循声望去,是李蒙四师姐,正招手叫她过去。
贺冉冉攥着那张纸条,拄拐点地,向那边移动,略带羞涩回应:“抱歉,睡过头了。”居然比主人起的还晚,实在丢人。
四师姐面无异色,似料定她肯定晚起,笑着道:“正常。我的安息香药性是要比外面的重一些。”
而后,指着桌上还冒热气的馄饨说:“十七刚送来的。他跟我讲过你的伤,等下有人会来,你吃完在这儿等着就是。”
贺冉冉道谢后,展开字条,正是李蒙所留,提到会请擅长外伤药的师兄治疗。
为了她这只脚,李蒙真是尽心尽力,她内心感激不尽,发誓日后有机会必定要好好报答。
“贺姑娘是习武之人,难免格外在意脚伤,但也别忧心太过。”四师姐见她一直神色恹恹的,忍不住出言安慰。
贺冉冉心口忽然好似被棉花堵住,柔柔软软感觉不到痛,却使呼吸急促。打从受伤以后,每天练武被禁止,生活琐事要依赖他人,从小养成的很多习惯被迫改变。也只能靠自己去适应。
然而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耽误的这几个月,等她再捡起刀的时候,不知道生疏到哪一步?是不是要重头练起?
这些忧虑,日日盘桓在心中,自尊心使得她不喜抱怨,旁人也只以为她足够坚强。然后孤身一人到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内心更加忐忑不安。
所以今天突然被人捅破心思,多种愁绪叠加,自尊心的城墙松动。
四师姐端详片刻埋头进食的少女,希望她听进去。不知见过多少伤患,因为急于求成,肢体的伤未好全,心里的病魔又滋长,反而恢复的更加不理想。
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瘸了的话,多么暴殄天物啊。
“徐四!”一道巨雷般声音在半空炸开,贺冉冉迅速抬头扫视,并无人影。
“晦气,大铜锣来了。”四师姐,就是徐四娘低声骂道。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壮硕的身影终于迈进院门,络腮胡疏于打理,杂乱的贴在脸上。扫把眉下一双铜铃眼,眼球凸起,双手各持一把铜锤,看起来很有份量。
他一进院门,锁定目标后,就气势冲冲直奔凉亭。
一看来者不善,贺冉冉腾的站起,操起左手拐杖,直怼上去。
“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大铜锣瞥了一眼,并没把她放在眼里,铜锤轻轻一划拉,把贺冉冉连人带拐推了个趔趄。
“张英,你敢在百草堂放肆!”徐四娘扶住贺冉冉,怒喝一声。但并没什么效果,叫张英的莽汉,自找了张空椅坐定,两个铜锤落地,发出沉闷的“咚”声。
见他如此嚣张,贺冉冉看着自己的左脚,气恼不已。
“别废话,宁神膏呢?”
“没有,全部销毁了。”徐四娘冷冷道。
“放屁,你们钱湖分堂分明还在售卖。” 张英大吼。
贺冉冉拧紧眉头,耳膜仿佛被声音刺穿。这人要么天赋异禀,要么修习的是类似狮吼功的内家功法。是个硬茬子。
“张英,你听我一句劝。我知道你疼自己弟弟,但是宁神膏久服成瘾,并非良药。”徐四娘没辙,只能继续好言相劝,“偶尔用几次止痛确实是有奇效,但间隔时间一定要七日以上。你那兄弟最近一次取药是什么时候你是最清楚的,我怀疑他是已经上瘾了。你们不想着戒除,反而纵容他继续使用,不是爱他,是在害他。”
“我不管。”张英显然油盐不进,“你们百草堂不就是想着奇货可居,好抬高价格吗?”他看过钱湖分堂药柜里有好几斤,但每次只肯卖几钱。有药故意不肯多卖,必定是奸商在哄抬价格。
“真是好心没好报。”贺冉冉一脸嫌弃。“老大的人了,还无理取闹。”
“哼!”张英二话不说,抡起右锤砸向石桌,然后指着徐四娘威胁:“没有了,你给我重新做。”
“做!四师妹,答应他。”忽然插进一道男声。
只见李蒙背着一个药箱走进门,后面跟着一个斯文的中年男人,刚刚出声的就是他,百草堂大掌柜,也是他们的大师兄朱恒。
“大师兄,你?!”徐四娘不解,看向朱桓面带疑惑。师兄赚钱已经没底线了么?
朱恒踏上台阶,看了一眼裂开的石桌,对张英道:“我同意重新制药,价格不变,你可满意?”
“朱大掌柜说话算话。”张英与徐四相识一场,见目的达到,也不想把事情做绝,拱拱手欲离开。
“慢着!”朱恒忽然出声留人,然后指着石桌对他说:“先把我的桌子赔了。”
“多少?”张英毕竟是错的一方,依言从怀里掏出钱袋。
“十金。”朱恒淡淡一句,同时让张英和贺冉冉倒吸一口气。玉做的吗?这么贵,打劫的都没这么狠。
“奸商,就这点了,多的没有,爱收不收!”张英黑着脸把钱袋扔下,扛起铜锤飞快往外跑,就怕朱恒追债。
李蒙打开钱袋,放在手上掂量后,笑眯眯的说:“赚了,有五十两。”够买二十张石桌呢。
“抬价越离谱,压价越难。不愧是陶朱公大师兄。”徐四娘虽然见怪不怪,还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然后扶着贺冉冉往正房走去。
我的银子还够吗?贺冉冉忽然心生忧虑。
“精辟!”朱恒哈哈大笑,对于师妹的赞美,欣然接受。
贺冉冉的左脚被架起,五六天过去,脚背看起来没那么恐怖,青紫色还没褪尽,肿包已经消到只有幼童拳头大小。朱恒从膝盖开始,循着骨节依次按压几个穴位,逐一询问感觉,然后打开药箱,快速连下7枚银针。
李蒙在一边积极解说:“我大师哥之前在药王谷进修过,你放心,不会乱扎的。”
“你这是夸我么?”朱恒笑笑,又拿出2根竹板,左右夹住整只脚后,又用绷带厚厚缠了2圈,“小姑娘体质禀赋不错,先养十天,活血丸按时温水送服。不会有后遗症的。”
贺冉冉对着朱恒深深一揖。心石落地,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一下子整张脸朝气蓬勃。
徐四娘也为她感到高兴:就说漂亮小姑娘不应该愁眉苦脸的。
“大师兄。你是真的要我重开宁神膏药炉吗?”
“是药三分毒,何必拘泥于是毒还是药?我一直觉得你那宁神膏停产很可惜,我用着挺好,止疼有奇效,患者少受罪。”
“可是,成瘾这个问题没办法解决啊。张英兄弟二人本性不坏,我没必要害他们。”
“成瘾是因为量吧,患者控制不住量,你不会帮他控制吗?”朱恒摇摇头,师妹多少有些因噎废食。
李蒙和贺冉冉也停下窃窃私语,齐齐转身,等着朱恒有什么奇招。
“别的先不管,张英那份,你可以掺东西进去啊。戒瘾不就是逐步减量,直到摆脱依赖吗?他们反正又看不出来,份量够了,没问题的。”
贺冉冉瞳孔瞪大,还能这么操作?药效减半,也不降价。问题是,他还是有理的那个。
这边贺冉冉在钱塘安心静养,大铜锣张英兴匆匆回到苏常县家中,一进门就迫不及待与兄弟分享好消息:“二弟,成了。”
话音刚落,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缓缓走出一个面容衰败的文人装扮男子,宽大的蓝袍耷拉下来,显得很不合身,好像穿错了张英的衣裳。
“哥。”仿佛从喉咙深处吐出的字,低沉暗哑。
张英面色一沉,越过他,闯进西厢房。检查一番后,又满意的退出来。并重新锁门,转手把钥匙塞进自己兜里。
“药的问题解决了,你不高兴吗?”
“没不高兴。”张俊叹气,兄长离家多年,两人相处时间太少,沟通起来颇为费力。
“那是后背又疼了?天杀的,都是大哥害了你。”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弟弟也不会被他的仇家牵连,差点丢了性命。
张俊摆摆手:“都说是意外,我没在意。”就是受伤位置不太好,导致入睡困难。
张俊肩膀塌下来,懒得与兄长争辩,慢慢往厨房走去。
张英见弟弟这样,估计是说他几句又生气了。心中不由暗暗抱怨亡故的双亲,怎么把弟弟养的这般娇气。
牢骚归牢骚,到底还是亲兄弟。他放下铜锤,转身跟进灶下,烧起火来。
张俊下完面条,忽然说:“哥,要不然把他放了吧。”
张英眉毛竖起:“那怎么行,他是贼,不问出画的下落怎么能放?”
“可是老绑着,万一邻居发现,报官怎么办?”他现在负伤在身,可只有束手就擒一个结果了。
“没事,我一路都堵住他嘴巴,没声音的。”
“不过是一幅画而已,也非外公的墨宝,算了。怪我自己虚荣心作祟,非要吹嘘前朝皇家真迹,才被有心人盯上。”说了几句又忍不住喘气。自打黄泉路走一遭,张俊也看开许多。
“不行。”张英转念一想,“那小子要是还不肯说,我去揍一顿。”张英拍拍大腿,站起身。
“哎,让我说什么?”突然窗外有人脆生生的搭话。兄弟二人大吃一惊,这个家很久没外人探访,不由齐齐探身看向天井。
陆砚大大咧咧的蹲在地上,正用捆死的双手去解脚上的绳结。嘴巴里还在不停唠叨:“不愧是兄弟,都不太聪明。一上来就堵我嘴巴,抢我马车,你想我怎么交代?小爷认识你们吗……”
“你属泥鳅的吗?还有怎么跑出来的?你还有同伙?在哪里?”张英跳到他前方,两只铜锤敲的嘣嘣响。
陆砚抬头盯着张俊看了许久,终于恍然大悟:“你就是汉水那个人,才一两个月,怎么瘦成这样了?”本来就只有一面之缘,对于那个失主的长相,陆砚只有模糊的印象,所以被抓的时候,完全没认出。
两天前,他刚进苏常县,正准备找个馆子吃顿饭。经过这间民居,一个络腮胡忽然冲出来,一记铁拳砸晕他,醒来后就发现躺在床上,四肢被捆。
几天里他已经绞尽脑汁把自己半生的仇人名单想了一遍,讨厌他,但又没恨到要他性命的人,名单里一大堆,可是没一张脸能和这哥俩对上。
直到刚刚听到“画”字,才想起这段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