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排好队，保持距离！顺次接受检查！”

巡逻的卫兵扯着嗓子高喊，深夜寒凉，浓白的雾气升上半空，也如同此刻每个人心头化不开的惊云。

队伍最前端是临时搭建的检查站，每个人都需要单独进入接受检查，确认没有问题后就可以搭上停在检查站后方准备返回基地的车辆。

排队的人群惴惴不安，小声地交换着或真或假的消息，企图多抓住一点面对未知的安全感。

“诶，诶，老冯！听说了没，他们说路长官亲自在查每个人的感染度！”

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老冯僵硬地转头，木愣愣地回道：“是吗。”

没得到预料反应的说话人不太满意地“啧”了一声，夸大其词地补充道：

“你刚刚听没听见，他们说路长官要重点排查今天晚上下过坑的作业人员，你是不是就下去过来着？”

老冯一张脸苍白得吓人，不见任何血色，他反应的速度也很迟缓，好半天才回复：“是啊，我下去过。”

说话人没觉得奇怪，老冯这人平时也就这样，闷得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他只以为老冯是被吓傻了，打哈哈地安慰道：

“唉，别紧张，咱们这些普通人要真和污染物有什么接触，早就该变异了，哪能撑到现在。估计也就是复核一遍，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吧，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普通人如果被污染物伤到，不可能坚持过两分钟的。

老冯浑浊的眼珠像被钉死在了眼眶里，发直的视线格楞楞地下移，终于艰难地落在自己被长袖包裹的小臂——

他的感染度还处在正常区间，所以，他绝对只是被金属划伤了而已，他手臂上的伤口不可能来源于那只一闪而消失的虫怪。

检查站内军卫不少，但真正做决断的其实只有路信洲一个人，其他人都在按他的指令行事。

帮不上忙的程诚成急得来回踱步，在路信洲允许又一个工人通行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路哥，查感染度是小事，为什么还要你亲自监督啊，这样太浪费时间精力了，让大家多分几队同时检查不行吗？”

路信洲暂时也没法将自己的担心归结为具体的理由，那种糟糕透顶的预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让他必须慎之又慎地亲自做出每一个选择。

“干扰仪那边什么情况？”路信洲问。

“清理了表面污染，按路哥你的命令暂时封锁了，有两个进化者小队守着，目前没有别的异状。”

想起刚刚的场景，程诚成还觉得头皮发麻。

如果发现问题的时间再晚一点，污染物就有可能腐蚀机器，甚至在挖开地表的瞬间造成大面积的污染扩散。

更重要的是，污染物母体将虫卵产在机器上，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是否意味着低级污染物智慧的进化，程诚成不敢深想。

“嗯，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机器内部可能也受到影响。”

路信洲揉了揉眉心，向旁边下属道：

“叫下一个人进来吧。”

工程部有很多像老冯这样的工人，他们没有进化能力，感染度不高不低，不知道哪天就会因为病变超标而被驱逐，每天完成千篇一律的体力劳动，然后领着最低份额的物资维持生存。

出外勤任务虽然危险，却也是难得改善生活质量的机会，基地会给主动前往城外的工人发放补贴，老冯是为了领到那两张糖券才参加这次任务的。

从进入检查点开始，老冯就没有抬过头，他盯着自己灰扑扑的鞋，总觉得站在两米外那个浑身透着威压的男人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和路信洲面对面。他试探着向上瞟了一眼，正对上路信洲冷锐的眼睛，能看穿一切似的，吓得老冯立刻垂下了头。

检测员抽了老冯的血，并不太奇怪于他的紧绷，毕竟单独进入检查点的所有人都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老冯表现得格外紧张些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等待几秒后，仪器给出数据，检测员回身向路信洲报告道：

“冯济全，工程部二级工人，出城之前的感染度记录是13.2%，现在的检测报告显示感染度为13.4%。”

听到这个数值，老冯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松垮下来。

在野外待了大半天之后，他的感染度只上升了0.2%，这样的波动是再正常不过的，这肯定说明他没有被感染吧。

至于他手臂上的伤口——

老冯咬着发颤的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心虚。他头脑发愣，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被金属划伤是常有的，既然没人发现，那他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告诉其他人这一点比较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晚上太过胆战心惊，顿觉劫后余生后，老冯感到越来越饿。

肠胃蠕动挤压，肚子里好像空到不剩一点内容物，他甚至感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已经被掏空，大脑在疯狂叫嚣着让他觅食，随便找点什么东西填饱身躯都行。

没关系，他已经通过检查了，等回到基地之后，他要大吃一顿，把之前攒的食物兑换券全花了也无所谓。

这样浑浑噩噩地想着，老冯甚至连长官的通行命令都等不了了，拖着发僵的步子就要向路信洲身后的通道走去。

“冯济全，等一下。”

男人没什么语气的冷淡声音像一道死刑判决令，老冯的大脑瞬间被劈得一片空白，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向他下达指令——

跑，快跑，跑到人多的地方。

老冯无暇分辨身体内的声音究竟来源于何，莫名的力量控制了他发软的双腿，催使着他向检查站门外的运输车奔去。

下一秒，天旋地转，他被另一股完全碾压的力量撂倒，整个人重重摔在地面上。

路信洲其实并没真正看出冯济全具体哪里有问题，他只是直觉不对，没想到炸出后者这么大的反应。

他蹲到冯济全身边，上下审视一遍，撕开了男人的袖管。

冯济全的小臂上是一道并不算深的伤口，乍看上去确实是一般的划伤，但面对此刻的特殊情况，显然不存在任何可以敷衍了事的余地。

“拿一套防护服过来，把他押走隔离。”路信洲向旁道。

蠢货。蠢货。蠢货。

你被发现了！你被发现了！你被发现了！

摔倒在地的老冯脑中嗡嗡作响，他感觉自己的大脑里多了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狂躁地尖啸着，令他完全没法感知到自己真正的声音。

他的大脑里住进了一个不速之客，正鸠占鹊巢地要驱逐原本的主人。

这个认知出现的瞬间，老冯立刻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地要冒出头来，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无能为力地感受着自己的脸皮被寄居在身体内部的怪物向外大力撑开。

路信洲当然不会忽略这么明显的变化，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厉声下令道：

“所有人退后！离他远点！”

长刀瞬间出鞘，可就在这半秒之间，冯济全的身体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没有被污染，他被撕裂了。

男人粗糙厚实的皮肤被撑成一张近乎透明的肉膜，肌腱一根根断裂，一根生有毛刺的虫足倏地刺穿了男人的脸颊，在清脆的帛裂声中，男人的脸被向两边扯开，一只足有半人大小的虫类污染物从人体中破“壳”而出。

周围响起污染物出现的警报声，路信洲的刀够稳也够快，在污染物现身的千分之一秒内已经干脆利落地砍了下去，那只虫怪被一刀断成两截，未发育成熟的组织瞬间爆浆成一滩烂泥。

明面上的危机被排除，在场众人的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场面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消化刚才的信息。

除了路信洲之外，程诚成距离冯济全的尸体最近，少年面如菜色，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刻却恶心得几乎反胃。

倒在地上的冯济全已经很难说是一具尸体，而只能说是一张被骨架撑着的人皮，他的血肉和骨髓全都被吞噬干净，瘪瘪地垮塌着，像一只被放了气的气球。

“路哥，这只污染物，是进化了吗？”

程诚成艰难地开口，他希望得到路信洲的否定，但就算是现场最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这只虫怪的能力相较以往的同类污染物已经有了质变。

虫类污染物是最普通的污染物，除了极少数的个体，大部分都没有特殊能力，也不具备智慧。

冯济全体内这一只从外形和战力上来看都和最普通的虫类污染物没有区别，可它却拥有寄生和吞噬的能力，这比发现高级污染物更加令人觉得遍体生寒。

路信洲没回答程诚成的问题，他转身走向检测仪，调出了刚刚冯济全的感染度记录——是13.4%没错。

高病变度、低感染度，路信洲瞬间联想到了赫尔斯。

深邃的眸子微眯，透出凌厉的寒意。

虽然非常不想承认，但从摆在眼前的现实来看，最糟糕的结果已经发生了。那种未知药物通过捕食不断沉淀，使污染物发生了进化。

并且，这种进化不只限于能力。

路信洲冷沉的目光移向检查站出口，那是刚刚冯济全拼命想要逃出的方向。

为什么只恰好在自己发觉异常的这一刻，冯济全体内的污染物破体而出了。

为什么不向看守更加薄弱的入口处逃跑，而要跑向由自己和军卫严格把守的出口。

路信洲长长地呼气，他眉头紧锁，不得不把一个更加令人绝望的设想放入自己的考量范畴。

进化后的污染物拥有了“蛰伏”的智慧。

只吃掉眼前的感染者无法再令它满足，它学会了暂时隐藏在感染者的体内，等待着进入待宰的人群当中，寻找大快朵颐的更好时机。

望着门外浓到化不开的幽黑夜色，饶是路信洲也不由一阵后怕。

如果自己没有发现冯济全的异常，这只污染物会不会就此混入诺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将无数手无缚鸡之力的民众变为同类。

无论坐以待毙还是担惊受怕，都绝对不是路信洲的风格。

男人攥拳，再度凝聚视线时，眼底已是一片坚冰般的无畏神色。

“不用挨个查感染度了。”

路信洲开口，语调沉着，有条不紊地向在场众人下达指令：

“分组进行，加快速度，只查有没有外伤，发现异常允许直接击毙。程诚成，队伍返程由你代我负责。”

被路信洲点名，程诚成立刻大声答“是”，之后才反应过来路信洲给他安排了什么任务。

他诧异地问路信洲：“队长，由我负责？那你要去哪儿？”

“那台干扰仪没有回收价值了，我去炸了它。”

路信洲语气无波无澜，平静得像在说自己要去扔个垃圾。

“还有，你把可移动干扰仪也开走。”

程诚成瞪大了眼睛，没跟上自家队长的思路：

“路哥！没有干扰仪的话，污染物都会从这个豁口灌进缓冲带的！”

“我就是要它们进来。”

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沉静坚定，只因为说话人是路信洲，便让人相信再疯狂的话也有可能实现。

“这附近一定有已进化的污染物，我没时间陪它们在荒原上捉迷藏，那就引它们自己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