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原属路信洲小队的四人罕见地齐聚一堂，四个人各自占据了房间的一角，导致原本还算得上宽敞的房间也显得逼仄起来。

如果不是路信洲的命令，莉夏绝对不愿意和景彦和平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她拉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没好气地向景彦道：

“不是要做汇报吗，快点，我怕我忍不住揍你。”

景彦在莉夏面前向来唯唯诺诺，他垂着头回避和莉夏的眼神交流，拿着一叠文件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这才找回自己正常的声音：

“从路队带回的几只污染物体内都检测出了与赫尔斯身上相同的S19成分，这是详细报告。”

根据任务等级编号，从赫尔斯身上检测到的那种药物被暂时命名为S19。景彦继续道：

“那只S级污染物身上检测到的S19浓度最高，可以确定它是因为吸收了该物质才完成了特殊进化。”

“另外，虽然污染物的残肢已经无法回收完整……”

说到这儿，景彦稍微停顿了一下，这都算是委婉的说法，那只污染物的尸体几乎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块，景彦光是分拣就用了两个小时。

瞥见身为始作俑者的路信洲对他失控时的过激行径反应平平，景彦接着说道：

“但在残肢中找到的一件证物可以说明这只污染物变异前的社会身份。”

显示屏上，一张照片被展示出来，那是一块已经被腐蚀得只剩薄薄一片的金属勋章。

景彦解释道：“小程做了复原，金属上雕刻的花纹和文字勉强可以辨认。”

听到程诚成背着自己帮叛徒做事，莉夏狠狠瞪了程诚成一眼，后者缩着脖子躲在角落，愁眉苦脸地做了个讨饶的手势，做口型道：路哥下令，身不由己。

对此，景彦只当没看见，放大图片细节自顾自地道：

“‘疾影’，应该是他生前的代号。另外，路队查到了这种形制的勋章的来源。”

路信洲微微颔首，接过话茬：“你们应该知道废都。”

灾难爆发之初，彼时的权贵建造了规模庞大的地下城，将其命名为“新都”。

然而，由于末世初的混乱和内部暴动，新都的政权很快沦陷，但这座地下城保留了相当完善的基础设施，即使荒废，仍旧逐渐发展成了中重症感染者聚集的居民点。

“这种勋章来自废都的角斗场‘熔炉’，作为奖励发放给每个赛季的优胜者。”路信洲道。

程诚成正被莉夏盯得发怵，好不容易逮到说话的空隙，忙不迭举手开口道：

“意思是，这个疾影生前是熔炉的一名打手，为了取得更好的成绩使用了S19激发异能，却因药物副作用而异变为了污染物？”

路信洲点头：“嗯，疾影不会是个例，深入废都和熔炉，应该能寻根溯源。”

听到路信洲这句话，莉夏愣了下。她觉得眼前的场景有种熟悉感，大家聚在一起商讨任务细节，路信洲则会给出最终的结论，简直像在执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小队任务。

这次是队长把大家都叫过来的，应该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莉夏抬头看向路信洲，怀着期待和迟疑问道：“队长，我们要去废都吗？”

空气一下子变得安静，除了路信洲以外的三人都没再说话，但从各自僵硬的肢体和故作镇定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们都在等待同一个答案。

程诚成紧张地盯着地面上的一个点，他已经给其他三个人都起好混入熔炉要用的代号了，只剩下纠结是“杀神”还是“修罗”更适配路信洲的气质，男人不容置喙的话语却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没有我们，只有我。”

路信洲没有模棱两可的表达习惯，他似乎并没注意到队员们的失望，淡淡道：

“我准备离开诺亚，去废都一趟，把这件事彻底解决。时间会比较长，叫你们过来是需要你们做好内应，还有，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加强城中警戒。”

房间内一片沉默，或许是知道没法轻易动摇路信洲做出的决策，没人立刻提出异议。可几人也并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安排，都在绞尽脑汁地企图想出能够令路信洲改变决定的方法。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程诚成莽撞地问道：

“那越哥呢？也不跟路哥你一起去吗？”

听到这个名字，路信洲表情没什么波动，只冷淡地反问：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带他一起去？”

他的神态和语气都跟平常没有任何差别，似乎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影响到他，这种太过冷漠的反应让在场几人都忽略了一点——

回答程诚成的问题只用“不去”两个字就可以了，路信洲却偏偏用了一个连正面回答都算不上的反问句。

“外勤任务一般不都得多人执行吗，我以为……”

程诚成有些尴尬地找补：“其实我也想找个机会跟越哥道歉来着，我上次以为他是图谋不轨才偷袭我的，误会他了。”

虽然程诚成并不知道越眠在他晕倒后具体做了什么，但那天他被叫醒后发现路信洲的状态比之前失控时要好得多，自然能想明白是越眠起了作用。他想这其中必然有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也没有多问过什么。

路信洲没有接话，靠着桌台若有所思。

就在程诚成以为路信洲会跳过这个话题的时候，男人却冷不丁地开口了，低沉的声音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不知道我要走。”

望着路信洲，莉夏欲言又止。那天她带越眠去了新住处，按路信洲的命令，她本不该再多跟越眠产生什么交集，但她一时心软，后来还是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给越眠。

虽然知道自己并不能向越眠透露任务信息，莉夏还是多问了一嘴：“队长，出发时间定下了吗？”

路信洲直起身，这是要结束短会的意思：“这周内。”

这个时间比几个人想得都要更早，程诚成惊讶道：

“可最近还在雨季啊？”

雨季是基地最需要战力驻守的时候，雨水会促进污染物的流动，穹顶也可能遭到恶劣天气的破坏，稍有不慎就会导致全城警报。

“我知道，如果不是雨季，我现在已经出发了。”

路信洲条理清晰地解释道：“气象预报显示三天后有一场暴雨，我会驻守至暴雨结束。并且，雨季有很多逃难者前往废都，趁机混入，理由充足，不会引人耳目。”

或许只有路信洲本人知道，他这番看似滴水不漏的严密说辞里究竟掺了多少水分。

越眠的新住址位于内城C区，这里面积不大，居住的多为非进化者，是基地的教育中心，也是基地唯一还保留文艺产业的区域。

C区的治安秩序很好，仅次于管理森严的核心区，基本不会发生感染者斗殴之类的恶性事件，因此路信洲也很少来这里视察。

而最近一周，路信洲去了C区三次。

虽然每次停留的时间不长，他也没有见过越眠，但路信洲很清楚自己是为什么才会在每个稍有空闲的深夜前往C区，他没有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

每次走在C区的街道上，路信洲都会忍不住地想起那天医疗室里越眠盈满了恐惧的眼睛。

路信洲知道越眠因为他的话产生了退却，他没有把越眠的号码从通讯器白名单里删除，可以往总是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少年并没有联系过他。

或许越眠终于也开始害怕自己了。

漫步在C区深夜的街头，路信洲想。

这是他一手促成的，本该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可就在这个想法产生的同时，另一个念头却也在疯狂滋长，令他完全无法将其屏蔽——

走到离自己五百米远的17幢居民楼，敲响越眠所在的620号房间的房门，那才是他屡次来到C区真正想做的事。

路信洲最终没有放纵自己去做这件事，那晚之后，他也没有再去过C区。

第二天，他就向理事会提交了尽快前往废都的任务申请。

他只是在越眠身上投射了太多幼年时自己的影子，他真正想要保护的并不是越眠，而是那个和越眠一样与众人格格不入却又不知所措的自己。

路信洲如此说服自己，即使他明知同情与怜悯完全不足以概括自己内心产生的感情。

时间和空间会湮灭所有不该存在的东西，等他从废都回来，习惯诺亚生活的越眠会有新的朋友和爱好，而他也能够冷静地割舍内心多余的情感波动，一切将回到正轨。

“队长，你不打算告诉越眠你要离开吗？”

莉夏从路信洲的沉默中看出了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莉夏并没有就此打住，她对越眠印象不错，忍不住说道：

“队长，他没法跟你一起走，告诉他一声你要离开诺亚也不会泄露任务机密的。”

闻言，路信洲微微眯眼，他知道莉夏有时候会过分热心肠，但在明知他意愿的情况下替别人说情，这种事以前没发生过。

“你和他有联系。”男人语气平平，是个陈述句。

莉夏没法对着队长说谎，她心虚道：“是偶尔有……”

“通讯器。”

路信洲翻过手掌，莉夏调出和越眠的通讯记录，认错态度良好地双手把证物上交给队长。

基本都是越眠的来信，莉夏回复的倒是很少。

路信洲皱着眉随便点进几封，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后，男人原本锐利的眸光微微晃动，再也没法凝成无波无澜的坚冰。

——莉夏你好，我是越眠。今天天气很好，对了，你今天有见过路信洲吗？可不可以帮我跟他说一声，我的检讨已经写到500字了。今天课上学到了“打折”这个词，请问他可以给我的检讨打八八折吗？那样我会常常惠顾的。

——莉夏你好，我是越眠。今天下雨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雨，我很好奇，但同学告诉我雨对人类来说是很可怕的东西。不知道路信洲在穹顶外面会不会淋雨呢？虽然我猜他一定不会怕雨，但你可以帮我提醒他不要在雨里待太久吗，谢谢你。

——莉夏你好，我是越眠。请问今天路信洲还是不想见我吗？今天是第九天，我有点忍不住想给他发消息了，可这样他会觉得我不听话，我会努力再忍一忍的。另外，麻烦你帮我转告他，食堂的饭很不好吃，我攒了很多餐票，希望能找他换点好吃的。

这些消息当然都没被莉夏转告给路信洲，路信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莉夏：

“他给你发的消息都在问我的事？”

路信洲的语气并不冷，莉夏反而摸不准队长的意思了，她回想了下，如实道：

“基本都是的，除了有一天晚上，他屋里的灯坏了，他不会换灯泡，我去帮他修了下灯。”

路信洲微微皱眉，问道：“哪天？”

莉夏报了个时间，路信洲回想了下，那天晚上他也在C区。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有离他最近的莉夏惊恐地发现，她的军用通讯器表面咔地出现了一道裂缝。

下属违背自己的命令跟越眠联络，路信洲本该斥责莉夏的不守纪律，但很奇怪，他不太想处理这件事，甚至，内心响起一个微妙的声音在责怪自己——

如果你没有吓到他，让他以为你不想收到他的消息，这些讯息本该直接发给你的。他会向你求情让你少罚他写一点字数，他会关心你提醒你不要在荒原淋雨，他最优先甚至唯一的求助对象也只会是你。

此刻，路信洲只确定一点，他非常不爽。

高等级的进化者都有着相当强烈的领地意识和掠夺欲，路信洲在这方面一直压抑得很好，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所谓“兽性”的那一面。但现在，路信洲却感觉有什么只能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了似的，而他没法容忍那东西流落到别人手中。

路信洲拿出自己的通讯器，要把越眠的这些消息全都转给自己，就在屏幕亮起的同时，他接到了内城B区治安所的通讯请求。

“是我，路信洲。”

扩音器那头有人急匆匆地说了些什么，路信洲神色转为严肃，快速应道：“维持好现场秩序，我现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