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吗?”
段岁寒眉头很深地皱起来,看向应觉,摇摇头。
一点也不明白。
应觉用更直白的语言解释:“你就理解成,我是个没长性的人,打游戏累了,腻了,要休息。”
“没长性的人,怎么会做一件事九年呢?”
“谁知道呢?”应觉耸肩,“被什么热爱、梦想之类的纪录片骗了吧。”
“你现在一点热爱也没有吗?”
应觉顿一下,又说:“谁知道呢?”
“我知道了,”刚刚还摇头的段岁寒,突然两眼放光,非常激动地靠过来,“我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了,应觉,你迷茫了。”
应觉莫名觉得有些害怕,后仰着贴在椅背上:“……可以这么说吧。”
段岁寒说:“你不是不热爱,只是你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你找不到一个目标,就像有公务员干了二十年突然辞职去西藏旅游一样——你甚至不知道你的西藏在哪里。”
听段岁寒说这些有点幼稚,又莫名贴切的话,应觉生不起反驳的心,也没有反驳的必要。
他带笑问:“你哪儿找的例子?”
急速旋转的大脑卡巴一下,段岁寒回忆:“应该是浏览器上的新闻……”
“你知道新闻的结局是什么吗?”段岁寒问。
应觉摇头。
“为了旅游,他花光了积蓄,回去后,又找了一份更差劲的工作。”
应觉皱眉:“这什么破新闻?”
“嗯,那个浏览器下载量很差。”
言归正传。
“应觉,也就是说,在你找到你的西藏之前,你可以做任何事,对吗?”
应觉大概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他抱着胳膊:“也得看什么事。”
“回来打比赛吧,”段岁寒没有高明的谈判技巧,一切想法都是颅内生产直出,“我不觉得你一点也不喜欢电竞了,你只是热爱能量不足,需要充充电。可是电竞这个地方,离开了就很难回来。先留下来,才不至于后悔。”
应觉:“这只是你一个人的独断。”
“我有证据。”他掏出手机,调出一张截图,“如果你一点也不喜欢了,怎么会在三天里打了五十场大师赛呢?”
应觉吓一跳:“你怎么发现这个号的?”
“我叫人查了你所有的直播。”
查了好久,才发现这一点蛛丝马迹。
应觉自己都不记得直播有漏过这个小号,他叹一口气:“还得是少爷有手段呢。”
“就当你说得全对,”应觉靠着椅子,十分固执地说,“可如果我就是找不到一个理由坚持打下个赛季,并且无论以后的人生有多后悔这个决定,我都认呢?”
“我给你理由。”
应觉唇角勾起,露出真正愉悦的神情:“什么?”
“我需要你留下,应觉,不是想,是需要。”
“哈?”应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人生有什么缺陷居然是我可以填补的吗?”
“有的。”段岁寒肯定道。
“败者组淘汰那天,我很难过,不光是因为我们失败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还因为巅峰对决我的表现很差。我总觉得,是因为我才输的。”
“错觉,”应觉宽慰,“你那两波决策都没有大问题。”
只是有人棋高一着罢了。
“你当然这么说,但我只会觉得是我害得你退役。但凡我有一波打好了,我们进决赛,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
“什么跟什么?”应觉困惑,“你原来是这么想不开的人吗?”
“我一直是,”他说着,毫不在意把自己的丑相袒露剖白,“我想不开,回去哭了一整夜,昏过去之后就开始发烧。如果不是孟哥找到我,我可能已经烧死了。病好之后,我也一直一直想这件事,想得抑郁症都差点复发了,装得好辛苦才把医生骗过去。”
“所以应觉,如果你不继续打,我真的会愧疚一辈子的。”
话音落下,应觉不再紧贴着椅背坐。
他往前移,撑着桌子,托腮凝视段岁寒。
他说:“破晓,我感觉我认识了一个新的人。”
一个新的矛盾体。
脆弱无比,因为他的退役痛苦到生一场大病;又如此鲁莽,把这些话一股脑地说到他面前来,恳请他——
不要退役,不然我会愧疚而死的。
正常人会这么不讲道理,不尊重老选手本人意愿的吗?
真是没见过。
他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让我像幼儿园的陪护家长一样,为了保护你的心理状态不出问题,收回已经昭告天下的决定,明知整个电竞圈都会嘲笑我出尔反尔,也要先陪你打完下一个赛季吗?”
好难听的话,段岁寒第一次知道应觉也可以这么刻薄。
但没说错。
他盯着应觉,恬不知耻地点头。
“不止我,”段岁寒说,“其实乌有也不想你走的,他是最在乎队友的人,我们说过的话他都记得。还有纵春,你们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射辅配合,他肯定不想从头再来。眠火看着大大咧咧,但他真的把大家当朋友,谁离开他都难过。”
应觉问:“他们告诉你的?”
段岁寒摇摇头:“我看得出来。”
谁都看得出来,只是除了他,没有人会把话说破。
这就是段岁寒应对感情的方式,没有技巧,纯稚也卑鄙。
应觉更加大声地笑出来。
他说:“好啊,那就打吧。”
段岁寒惊喜抬眸:“真的吗?”
“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怎样?”一旦说服自己,应觉又变得很善解人意,仿佛之前油盐不进的那个只是他的第二人格。
“本来就是矫情一下,觉得差不多时候该退了。刚输比赛那会也冲动,想着既然说过那样的话,不如就此轰轰烈烈地退场。”
平心而论,除了沉星退役那几天,以及刚输掉比赛的瞬间,他满心都被强烈的疲惫占据,想退役,其他时候,还真不怎么想得起来。
从最初萌生退意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赛季整。这期间,无论是当替补还是做辅助,他过得都不算无趣。
现在,有了段岁寒这一番长长的,听起来很有逻辑,其实根本没道理的话作为开头,应觉想,这个新赛季,怎么也不会太无聊。
找到他的西藏之前……吗?
段岁寒大喜过望。他没想到真能心想事成,雀跃的同时有些后怕:“你下次做决定不要再这么冲动了。”
应觉眼睛一眯:“我现在就挺冲动的。”
“……当我没说。”
坏心眼得逞,应觉拍着桌子笑了。
“破晓,你太有意思了。”
看着这个穿家居服,笑得前仰后合的男人,段岁寒困惑地挠挠头。
总感觉,队长哪里不一样了。
-
段岁寒和应觉说话的时候,孟旌扬就在桃李斋周边四处逛。
野辅两位实在聊了很久,孟旌扬把有趣的没趣的都看完了,天色暗下来,人还是没回来。他就回到桃李斋门口,站着等。
他个子高,穿一身质感极佳的黑色风衣,人又长得清俊贵气。此时恰巧是人流量高峰期,行人来来往往,或多或少的,都看他一眼。
有放学回来的小姑娘,头一次路过没注意,只听见同伴议论。不一会,几个人各捧一杯奶茶,说说笑笑,故意脚步缓慢地逛回来。
恰好碰上孟旌扬打着电话抬起头,因为在吩咐下属,神情冷峻些。
理所当然,一阵隐秘的惊呼。
孟旌扬没觉得不自在,只是笑笑。
目光这种东西,从小到大,收到的多了,便成为平常的注视,钦慕或恶意都没什么,左右不会对他的人生造成什么影响。
段岁寒回来时,孟旌扬正在被一个打扮得特别时髦的女孩子搭话。
女生短裙冷帽堆堆袜,头发染成极漂亮的樱粉色,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自己正身处S市最繁华有活力的街区。
同窃窃私语的路人不同,她举着GoPro过来,见到孟旌扬就停下脚步,从一开始的纯粹欣赏到后来的果断出击,前后不过五秒。
摄像机持续在录制,她礼貌询问:“你好,我是来这边探店的,请问你住这附近吗,可不可以带我逛一逛?”
“不是,”孟旌扬指一指她的机器,“不好意思,我可能不方便上镜。”
“哎,为什么?你长得这么帅。”她本来还打算,无论他同不同意一起逛,这一段都会剪进去。
高品质路人是吸引流量简单又有效的方式。
“职业原因。”
“好吧,这一段我会剪掉。”
女生关掉摄像机,以私人的身份询问:“你是S市人吗?”
孟旌扬摇头。
“桃李斋点心不错的,我请你吃吧。”
“不用,”孟旌扬婉拒,“我已经买完了。”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孟旌扬弯唇笑一下:“等我对象。”
不远处,段岁寒和应觉一起往回走。他远远就看见孟旌扬和一个好漂亮的女孩子站在一起,心下一紧,慢走变成小跑。
“他来了,”孟旌扬冲她点一下头,以作道别,“再见。”
“孟哥!”段岁寒在他前面两步停下,眼睛紧紧盯着他。
他没有问女生是谁,也没有不信任孟旌扬的心情,只是多少有些被那个场面刺激到,所以要这么看着。看一会儿,确保孟旌扬的眼睛里一如既往,全都是他,他的心就安定下来。
孟旌扬问:“话说完了吗?”
“嗯,”段岁寒点头,兴奋而感激,“他改变主意了,孟哥,幸亏你让我来!”
刚刚谈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回想孟旌扬跟他说话的语气,学着孟旌扬的样子。身体有一个更强大的灵魂做支撑,说话都有底气很多。
孟旌扬这三个字现在在他心里特别神圣,万能咒语一样。
孟旌扬莞尔:“那就好。”
应觉慢悠悠赶到。
他不明白段岁寒为什么突然跑了,现在跟过来,眼看着孟旌扬牵住段岁寒的手,段岁寒转过来,两个人并肩而立。孟旌扬跟他打招呼:“应觉,好久不见。过去你在俱乐部对小寒很照顾,多谢你。”
应觉心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哦~
“没什么,都是我该做的,”他问,“你们今晚在S市住吗?”
孟旌扬摇头:“我们马上开车回A市。”
那就好,应觉在心里叹一声。
孟氏的太子爷,和腾越的小少爷,要是今晚在这儿吃饭,他可尽不起这个地主之谊。
“那我就不送了,”他看向段岁寒,“我明天回俱乐部,乐驹大概已经在找新辅助了,得尽快把话都说清楚才行。”
段岁寒:“快到了跟我说一声,我也去。”
应觉:“好。”
-
回去的路上,段岁寒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孟旌扬把车停在一片草坪旁边。
这里离段家还有一点距离,是段岁寒和段知远跑步会经过的地方。
他问:“孟哥,你开车累了吗?”
孟旌扬不否认:“是有一点。”
“我明天请你吃饭。”
今天已经太晚了,他们都要回家休息。
“我不是因为这个停下来。”
“那是为什么?”
“小寒,”孟旌扬转过头看着他,“你的心事都解决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段岁寒的身体里有了针对孟旌扬的警报系统。具体表现为,每次孟旌扬看着他,用这种想攻城略地的眼神,他都会很紧张。
他咽一下口水:“嗯。”
“那我的呢?”
他问,那我的心事呢。
未得到回应的告白,有实无名的暧昧身份,以及此时此刻,涌动在他们身体里的,早已互通的情意。
孟旌扬语气很温柔,没有半分逼迫的意思,可那双眼睛又出卖了他。
他分明就很心急。
放在膝盖上的手心握紧了,段岁寒第一次说这样直白的话,以至于还没出口,脸颊就飞起红霞。
“我喜欢你,孟旌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