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娘脚步一顿,抱着阿宁回头看她,有些踌躇道:“你见过林寻?林寻……近日可好?”
竟然真的是林寻故交,云无忧眼眶霎时涌上一股热意,喉中止不住哽咽:“林寻……一年多以前……就已经过世了。”
戚娘面色怔忡,呢喃着重复云无忧的话:“过世了……”
云无忧看着她潸然泪下。
二人缓和心绪后,安顿好阿宁,找了个无人之处坐下长谈。
戚娘问起云无忧与林寻的往事,云无忧如实相告:
“天授十九年十一月末,我在家闷久了,偷溜出去打猎,正巧在林子里捡到了昏迷不醒的林寻。
那时候我爹正催我找个人嫁了,我便决定同林寻成婚,可是我爹又不肯了,非说林寻一穷二白来历不明,配不上我。
所以十二月我就带林寻搬出家门,硬是成了这个婚。
第二年夏天,安儿出生了,但他生下来没几天,林寻就病重去世,我爹心疼我一个人拉扯孩子,就又将我和安儿接回老宅。
我们一同抚养安儿,三代同堂,倒也和睦。
可惜好景不长,年末我爹旧伤复发,也撒手人寰。
后来就更坏了,安儿刚会说话便被诊出患有毒症,为给他治病,我卖了沧州的祖产四处求医,最后来到京城。
到京城没多久,安儿也……”
云无忧悲不成声,戚娘眼中也隐有泪光,将她搂在怀里,缓缓拍着背宽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林寻生前能遇到你,也算是幸事。”
云无忧两眼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林寻是再好不过的好人,温柔豁达,至诚至善,遇到林寻,是我之幸才对,可我却连安儿都没能保住,他还那么小……”
戚娘抚着她的头,柔声道:“生死有命,不是你的错。”
云无忧低下头去,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镇定下来,而后向戚娘提出了许多疑问,却都被戚娘语焉不详地含糊了过去。
只在她提到“遇见一个能诊治林安奇症的好心人”之时,戚娘皱眉道:“这好心人是何来头?”
云无忧道:“也是个苦命人,我们同舟共济罢了。”
盟主的身份,她还是得遮掩一二。
戚娘面露惊疑:“苦命人?”
她提醒云无忧:“你听我一句,能治得了林安病症的绝不会是苦命人,你该好好想想,为何你遍寻四方名医,却唯独只有这个好心人能治病,你莫要被这人骗了。”
云无忧闻言心中泛起涟漪。
戚娘说的不无道理,她寻遍四方,为何就只遇到盟主一个人能治林安的病?
旁的医师可都是连分毫头绪都没有,而且看戚娘的反应,这病分明与良王府关系匪浅……
而且盟主若是光明正大,为何从不肯摘下脸上面具?
还有,当初也是盟主告诉她,她长着一张酷似昭平郡主的脸……
云无忧思绪纷乱良久,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盟主毕竟助她甚多,或许是盟主另有机缘也说不定。
想想飞雪盟那么多苦命人,都是盟主施以援手逐个接纳他们进盟的。
再说做反贼的头领,为保命隐匿身份也完全说得过去。
她不能单凭一件事便钉死一个人,而且戚娘对她遮遮掩掩,颇多隐瞒,纵是林寻故交,恐怕也未必可以全信。
话虽如此,但这番谈话过后,云无忧对盟主的信任,终究是不再如从前那般坚不可摧。
后头的日子里,因着林寻的渊源,她与戚娘和阿宁的关系日益亲密起来。
……
昌平公主死后的五七之日,云无忧与段檀前往信平侯府吊唁。
到门口时,云无忧看着信平侯府的匾额道:
“听说这场祭礼本该同葬礼一般,在昌平公主府操办,是信平侯感念他们夫妻情谊,才放在侯府祭奠。”
段檀伤势尚未痊愈,面色仍有些苍白,对此冷笑一声:“杨遥臣如此惺惺作态,还不是为了接手岑丰的长河营。”
岑大将军前些时日已经以庶人之礼下葬。
云无忧听完笑了笑没接话,毕竟是在人家家门口,她可不是段檀这种能口无遮拦的天皇贵胄。
二人进入正厅,厅内宾客不少,他们找了个稍微清静的位子落座。
坐下没多久,就见外面有侍从高声唱诺:“皇后驾到——”
众人起身接驾。
杨皇后迈入正厅,右手虚抬:“诸位不必拘束,今日公主祭礼,本宫是作为亲眷前来吊唁的。”
云无忧跪伏在地,只觉这声音实在熟悉,起身时忍不住往杨皇后脸上暗瞥一眼。
只见华贵肃穆的素银莲花冠下,是一张被铅白脂粉淡淡覆盖的面容,黛眉入鬓,目如点漆,此刻眸光一转,正对上云无忧视线。
云无忧急忙侧头避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杨皇后竟是她总在宫中遇到的那个素衣女子!
她一时间心绪纷乱,神思恍惚,找了个借口便离开嘈杂的正厅,想冷静下来捋清眼前境况。
她原本呆坐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上神游天外,不料背后却猛地传来一股推力,她惊了一跳扭头看去,却见杨皇后正在为她推秋千。
她不知所措:“……殿下……”
杨皇后道:“我名杨苕,字之华,你不必多礼,待我如从前便好。”
她话是这么说,云无忧却并不当真,当即起身行礼。
杨皇后也没再制止她,绕到秋千架前坐下:“不逗你了,推着我玩会儿。”
云无忧依言为她推起秋千。
过了半晌,杨皇后忽然道:“程曜灵以前也为我推过秋千,她生前常叫我之华,她死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之华了。”
杨皇后该不会是想从她口中听到之华二字吧?
云无忧垂下眼帘没接这个话茬,而是颇大胆地明知故问道:“您知道小人不是昭平郡主?”
杨皇后轻笑:“知道此事的岂止我一人?只是大家都顾忌着段司年,不愿意戳破罢了。”
云无忧问她:“那您为何将小人召入宫中女学?”
杨皇后攥秋千绳的手紧了紧,但仍面色如常道:“深宫寂寞,召你进去寻些乐子。”
云无忧眉心皱起,冲口而出:“寻乐子?然后初见就杀我?”
杨皇后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起初我以为你只是个拙劣的赝品,的确是想要你死的,可后来却发现,你几乎能以假乱真,便改了主意。”
这些朱紫权贵,当真是视人命如蝼蚁……
云无忧压下心中不平,低眉沉吟片刻,试探着问杨皇后道:“您很想念昭平郡主吗?我们每次见面,您都在谈论她。”
杨皇后闻言身形一顿,停下还在晃荡的秋千,平静无波地望向云无忧:“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后来跟程曜灵反目的,不只是昌平,还有我。”
骤然得知此事,云无忧神情一怔:“是小人失言了。”
昭平郡主身上的爱恨情仇总是这样出人意料。
杨皇后并不计较:“不知者不罪。”
她又问云无忧:“你的功夫是从何而来?那天御林苑围猎,我瞧你马术射术都不错,很有程曜灵从前的风采。”
云无忧回想起当天情景,面色微动:“那天……您看到小人与程若鱼争执了?”
杨皇后道:“程若鱼当时叫得那么大声,要不是我在外围拦着,你们早就被护卫叉走了。”
云无忧道了句谢,随后回答起杨皇后之前的疑问:“小人之父是从沧州边陲退下来的老兵,小人身上的功夫,还有马术射术都是他教的。”
杨皇后了然点头:“如此说来,你也是塞北出身……难怪和她如此相似。”
而后又问云无忧:“你既是沧州人,可听说过沧燕北部交界之地有一部族,名曰九妘?”
“九妘……”云无忧努力回想,随后一脸茫然地摇头:“不曾听说。”
杨皇后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目光飘远,望着天际低声念道:
“太胥山下,仙鹤潭边,母尊女贵,九天云随……传说九妘人最后一次在中原露面,是虞朝末年天下大乱,她们趁势盗走了传国玉玺……”
云无忧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才接上话:“小人只听说过沧州之北的太胥山,据小人父亲所说,那山会吃人,凶险至极,不可靠近。”
杨皇后没再说什么,转了话题:“本宫要开青鸾司,明日下旨,下月末会选官八百,先从女学师生里选起,无论是人数,还是权位,都远超穆元太后当年女骑。
本宫想在青鸾司里看到你,而且最好——是由你来做本宫的大统领。”
对杨皇后抛来的橄榄枝,云无忧并无兴致,要她一个反贼去做皇后身边卫队的统领,变成朝廷鹰犬,用昌平的话来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杨皇后看着她的神色道:“此事你不必急着答复本宫,下月中本宫在御林苑选官时,你自可决定来与不来。”
少顷,远处有侍从对杨皇后做了什么手势,杨皇后随之离去。
云无忧也离开秋千架,思量着杨皇后其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围墙下。
撞到墙上后,云无忧抬手揉了揉头,转身往回走。
此刻身旁突然出现一个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云无忧抬眼看去,见是杨弈,立即行礼。
杨弈却不似往日那般温和,压低了眉头盯着她道:
“是你动了羽林军军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