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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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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卢点雪来说,之后发生的一切仿佛如梦一般。

被自己一直倾佩的师长收为门生,在学堂里的师姐师妹们一起谈心论道。

虽然李执常被世人称之为“狂僧”,做事素来随心所欲,离经叛道,但在卢点雪心里,先生一直是个很厉害的人。

他主动辞官,落发为僧,设立学院,传授新课。

他的讲学没有门第之见,既收鸿儒学者,又收贩夫走卒。

甚至还有不少已婚妇女与寡妇。

二十年间,声名大燥,士大夫望风而拜,山野村闲竞相投学。

他目空一切,自立门户。有教无类,门生遍布。

闲来时,李执也会逗弄逗弄一直埋头苦读的卢点雪,说她性子木讷着实无趣,不如多出去走动走动,开阔眼界。

于是他四处云游讲学的同时,顺带着把自己的小徒弟给捎上了。

为方便出行,卢点雪就时常扮作小厮模样,平日里一声不吭地跟在先生后面。不知情者,还以为这是李先生的小书童。

一日舟过金山,师徒二人登临山寺,夜观月色。

江山自雄丽,风露与高寒。寄声月姊,借我玉鉴此中看。

李执倏地来了兴致,硬拉着卢点雪同他一起举杯邀月,醉舞长啸。

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摇动,海气夜漫漫。涌起白银阙,危驻紫金山。

似是忆起了徒弟名字的由来,亦或是触景生情,他纵声吟诵起张孝祥的《水调歌头·金山观月》,大笑着让徒儿好好看看这一切。

表独立,飞霞佩,切云冠。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那一幕,是卢点雪一生也难以忘却的情景。

彼时老人指着眼前胜景,问她可否有所感悟?

他说话间,山中有微风拂过,轻轻地吹动了卢点雪颊侧的碎发。

卢点雪并没有即刻应答,而是闭上眼,静心感受着。

而后睁开了眸子,眼中净是一片凛然之气:

“澄怀观道,静照忘求,当如是也。”

然而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1]。

她的这场梦,很快也就醒了。

先是李执结的学社常有人来砸场子,紧接着便是圣上亲自批示,以“惑世诬民”的罪名将他打入诏狱。

同年,李执自刎于狱中,所藏之书皆焚尽。

想到此事,卢点雪的心口不免一痛。

先生逝后,他的女子学堂自然也没了主事人。

女学生们陆陆续续走了,复又回到闺房,重新拿起针线,规规矩矩地绣着她们手中那一帕天地。

至于李执先生对她们的教导,似乎并未能在她们的年华染上不一样的色彩。

人各有志,卢点雪不怪她们。

她只叹息,世间女子生存之不易。

世道如此之艰,世人偏见之重,被圈在阁中的女子怎可尽扛得住。

最终学堂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但卢点雪并不想放弃。

《汉书·五行志》曰:“风俗狂慢,变节易度,则为剽轻奇怪之服,故有服妖。”

兴许是有了李执这么一个异端的存在,金陵的服妖之风愈盛。

不光是妇女的服饰随时异制,还有女戴男冠,男穿女裙者。[2]

于是卢点雪听从了好友王月生的提议,女扮男装,借由先太傅云离之手进入崇正书院读书,暗中则以男子的身份,继续经营着学社。

所幸,她所做的努力没有白费。

朝廷虽是处置了李执,但并没有下令铲除他所创的学社。

女子学堂是被烧了,可那些曾经听过他讲学的人还在。

其中不乏有识之士汇聚而来,合十七家文社为一,最终称为“原社”。

“原”意为推究、探求,原毁原性[3],道阻且长。

在这些人的支持下,原社的规模越来越大。

而她卢点雪,也从学社里一个岌岌无名的小辈,逐渐成为独当一面的一员。

时而王月生也会同她一起,着生员服饰,与诸多名士同席而坐,谈文论艺。

若是她想再更进一步,唯有此举可成。

点雪若有所思地望向西边。

那边是——江南贡院的方向。

不出卢点雪所料,她这茶还没喝多久,云卷云舒就急吼吼地带着报录人跑到鹫峰寺,向她报喜来了。

卢点雪听后,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倒是身旁的王月生面露不虞,蹙着细眉,小声埋怨着二人怎可在佛门清净地喧哗。

不待报录人将报帖挂起,云舒与闵老子便喜气洋洋地将其一把夺过,带着卢王二人径直去了云府吃庆功宴。

就连素来“吝啬”的云梵,也喊了晚晴楼的小厮来送菜,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好生热闹!

饭后,卢点雪才郑重发话,说是春闱前她要回趟徽州老家,是以今年就不与大家在金陵过年了。

她想看望看望父母,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的爹爹与娘亲。

转眼间,出发的日子就到了。

践行宴是由闵汶水提议在自家办的,也就邀请了云离云梵父子,云卷云舒俩兄弟,还有王月生。

这一顿,众人吃得都很沉默。

就连同卢点雪最为交好的王月生也一直默不作声,只顾低着头喝茶,都未曾正眼瞧过卢点雪一眼。

之后,王月生说是要替卢点雪整理仪容,将众人通通都哄走,徒留她二人在西厢房内促膝长谈。

梳妆镜前,卢点雪闭着眼,微抬起头,乖巧地等着王月生一如既往地替她描眉画眼,做男子扮相。

可是她等了许久,迟迟没感到黛石落下的触感。

卢点雪有些困惑。于是她侧了侧脑袋,甫一抬眼,那人却快她一步,一伸手,把她的眼睛给捂了个严严实实。

卢点雪一愣,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耳边却传来王月生略带哭腔的声音,恶狠狠地说着“别动”。

被突然吼了这么一下,卢点雪是不敢动弹了,就乖乖坐着,眼睛又顺从地闭上了。

她的睫毛有些长,在王月生的手掌心上轻轻地扫过,弄得对方略有些痒意,浑身不自在。

沉默了许久,王月生才接着开了口,说出了今日她跟卢点雪说的第二句话:

“再乱动,这眉可就画歪了。”

“你画的,歪了也好看。”卢点雪嘴角微微弯起,面上略带一些郝意。

她本是想舒缓一下氛围,未料对方反倒是面色剧变,顿时疾言厉色了起来,

“我曾与你说了多少次,为你画眉的时候不要乱动,怎就是不听?你可知,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画眉了!”

然而话还未说完,澎湃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仍是紧紧地按住卢点雪的双眼。

“你入京后,万一自己画得男子扮相不像该如何?出了这应天府,还有谁护着你呢!”

卢点雪不语,只是任由王月生按着,尔后缓缓将手覆道她的手上,坚定道:

“不会的,你素来知我严谨细致,不会在此处出错。更何况我本就长得偏男相,旁人乍一看也看不出。倒是你,怕我被旁人看出是女子身而费尽了心思,这么多年来烦你一直为我劳神费心,辛苦你了。有姊妹如此,此生无憾。”

闻言,王月生猛地松开了手,跌坐在地,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卢点雪也急忙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王月生,有些不知所措。

卢点雪还从未见过月生在她面前哭过。

自己倒是在人家面前哭了不少次,初来金陵时的落魄样全被对方尽收眼底。

如若之后不是月生救她出秦楼楚馆,不是月生教他如何扮男装掩人耳目,不是月生带她结识闽老子生等一干好友,自己之后是否还能在金陵过活下去,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人要知恩图报。

所以她要报答月生,月生有事,她定前去相助;月生伤心难过了,她定要好生安慰。

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她却从未见月生掉过眼泪。

月生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平日里只喜欢在露台边,听着秦淮河水潮起潮落,凭栏而望,孑然一身。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春江花月夜》的曲子,秦淮河上的姑娘们都会唱,余音袅袅,婉转悠扬,却都没月生唱得好听。

可惜月生矜贵寡言笑,不易出口,她也没有无福听到月生唱上这一支曲儿。

时间久了,每每听到旁人唱及时,卢点雪就会不自觉的浮想联翩。

时人所云月生“月中仙子花中王,第一姮娥第一香’,可卢点雪总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对,又有点不对。

思来想去,卢点雪该是觉得月生就是那九重天上的一轮孤月,跌落在了市井滚滚红尘之中

世间无人可懂她的孤寂,是以只能寄托于天地之间。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日后二人熟了,卢点雪便大着胆子,好奇地问过一回,月生是不是不会哭,不然为何自己从未见过那一滴珍贵的鲛人泪。

彼时杨柳依依,落英缤纷,她等了许久,一如既往,没听到月生的回答。

卢点雪后知后觉,方才发现这话是不是比较冒犯,心中惶恐,方欲道歉,意外间却听到月生开了口。

“会的”,王月生的声音微弱,几不可闻,“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现如今,月生却在她面前放声大哭。

平素来那含冰傲霜,寒淡如孤梅冷月的姑娘,此时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问卢点雪:

“你可知自己这一去,若是春闱不中,倒也无人在意,平安无事;可若是中了,那便是欺君之罪,万劫不复了啊!你就甘愿做所有手中的那把刀,指哪砍哪,也不怕自己还被误伤到了吗!”

“我知道,”卢点雪轻轻拍着王月生的背,为她顺着气,低声安慰着,

“可这亦是我毕生的愿望。承蒙先生不弃,我才得以入了他的女子学堂里读书。承蒙云太傅指点,我才能拜了李先生为师。承蒙云降心云卷云舒奔波,我才能在这金陵城内读书过活下去,还能与你在此促膝长谈。我无诸位相助,无已至今日,故我去意已决,不必挽留。若还能幸得高中入殿试,我必试之,一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二是为破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说,以证巾帼亦不让须眉;三是为洗雪恩师之冤名,查明真相沉冤昭雪;四是为报众人救助之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吾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卢点雪一语毕,王月生啜泣,久久不语。

卢点雪也不出声,怕月生更为伤心,就这么一直紧紧地拥着她。

一炷香过去了,王月生才抑止住了哭声,语气镇定下来,“起身,时候不早了,我替你描眉。”

继而将卢点雪扶起,捡起螺黛,替她细细地将眉毛描浓了一遍又一遍。画完后,王月生久久凝视着卢点雪,随后伸指点了点卢点雪眉间那颗朱砂痣,沉言道,

“你还记得楚生姐姐唱过的女戏吗?前不久她才唱过《孽海记》里头的那一折《思凡》,彼时你在温书,我便没拉你过去捧场。先前可曾听过?”

“未曾听过,这讲的是什么?”

“没什么,既没听过,那我便为你唱一段送个别吧。你这副模样,倒还真有几分观音菩萨的样子,男女相,随缘示现,应化无穷。”

说罢也不等卢点雪回话,便断断续续地唱了一小段,

“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终日烧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

………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裰?”

唱到此处,王月生的脸上复又滑下两行眼泪,然下一刻就被她用袖子抹去了,

“我已答应应天府尹甘清做他的妾室,只求他保你会试时女儿身不暴露。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你保重好自己,莫负念我。”

语毕,即快走而去。

卢点雪愕然,反应过来时,只见到了那人匆匆离去时的衣角。

如秦淮河畔因风而起的柳絮,从天际飘落,掠过回廊一角,彻底沉寂了。

作者有话要说:【1】:大都好物不坚牢 彩云易散琉璃脆:出自白居易《简简吟》

【2】:引用自《明代中晚期“服妖”风俗考文》 /牛犁,崔荣荣,高卫东服冀篇着121主持:卞向阳

【3】:《原毁》《原性》:韩愈所作五原(《原道》、《原性》、《原毁》、《原鬼》、《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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