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约在一家老牌五星级酒店的饼房下午茶本来就很古怪。
更加奇怪的是年长的男人一副谦恭的表情,侍应放下托盘送上茶水时他连忙拿起一只茶杯就奉到对面年轻男人跟前。
年轻男人大概出于条件反射,用手在台面叩了叩,有点尴尬地目视着英式茶杯放好。
侍应敛着眉目将余下的三件甜点放好,竖起托盘垂手抱住,弯身轻声朝二人解释吃法。
阮仲嘉思疑对方可能在腹诽一些比较特殊的人际关系。
——例如sugar daddy之类,而且还是有属性那种。
毕竟李制片看起来能给自己当爹了。
两个人其实都对怎么吃眼前这件制作繁复的水果挞兴趣缺缺,终于耐着性子听完,阮仲嘉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李制片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他放下茶杯,佯装轻松。
前几天在剧团时,李修年离开练功房之前说的那句话还烙在他脑海里。
外婆的脸色自中途被前台叫走之后就不太好。
然后就是李修年走进来和自己搭话,外婆大概是刚刚应付完那个林孝贤导演,顺势迁怒到擅自闯入的人身上。
回想当时李修年的反应,堪称好涵养,不仅脸上没有一点愠意,在外婆说出那句已经拒绝过林孝贤的话之后,还能顺坡下驴地说“没关系,我们可以找天再聊”。
外婆还是冷着脸。毕竟圈子就那么大,不好把话说尽,但是脸上表情好歹放松了点,丢下一句“除了那件事之外,其他合作还是可以谈的”,算是释放了不计前嫌的讯号。
秋姐一直跟在后面,见事情没有闹僵,也是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在二人之间说些圆场的话,气氛才总算好起来。
而后就在离开之前,李修年趁外婆不注意,小声对他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父母当年车祸的内幕。”
李修年面对面又重复了一次。
阮仲嘉抬眸:“能有什么内幕?我家又不是那种豪门大户,可不兴争家产那一套,还是你想暗示我的身世另有跷蹊?”
没想到李修年笑了,说:“你确实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单纯,是我失算了。那只是我为了引起你的注意玩的无聊小把戏。”
阮仲嘉有点郁闷,任谁在那种情况下被人丢下这样的一句话都得纠结上几天,他可是忐忑了很久才打电话过去约见面的。
“所以这句话只是你故意引我上钩的?”
李修年看起来心情不错,拿起刀叉开始分切自己面前那块拿破仑——可惜切得不好,歪歪扭扭,奶油也因为切下去的压力挤得到处都是,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并没有因此觉得尴尬,甚至还分了一半到阮仲嘉面前的骨瓷碟子里。
“吃吃看?这里的拿破仑很有名。”
“李生。”
阮仲嘉也学着阮英华那样称呼对方。
“我不是来跟你吃下午茶的,你应该知道婆婆的意思,她肯定会对你有所防备,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和我单独谈谈,我想你不如直接一点。”
李修年还是一双笑眼看着阮仲嘉:“Albert近年来开始反思自己拍过的电影。他不再满足于讲爱,又或者一些虚无缥缈的情感,而是将目光放到更贴地的故事里,想用自己的影响力做一些对社会有贡献的事。”
“所以?”
“有一次,他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了你十年前的演出片段,突然就有了灵感。他想将一些亟需传承的文化放到公众面前,而你的过往则让他构思了一个非常棒的故事。”
阮仲嘉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默默听着。
“毕竟是根据你的个人经历改编的故事,所以我们必须要征得你的同意,如果可以,希望你可以成为这部电影的特别顾问,请好好考虑一下。好吗?”
李修年说完之后就开始慢悠悠地埋头吃着面前的拿破仑,中间还喝了几口茶。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阮仲嘉看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也因着他的话,回想到曾经遭受的谩骂,思绪逐渐飘远。
他好久没想起那些恶毒的说话了。
饼房装修是很复古的英伦风格,厚重的天鹅绒帘修饰着铁艺格子窗,天气很好,远眺可以看到中环海滨的摩天轮缓缓转动,天星小轮往返拖起长长的浪花。
良久,阮仲嘉收回视线。
“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会应承这种要求?”
“我常常觉得,”李修年大概是终于吃完了那半块拿破仑,擦了擦嘴角,“像你们这种传艺的世家,比起财富,更加重视的是精神层面的东西,不说别的,英华姐在社会责任感这一块,一直都是演艺圈模范。”
义演,筹款,赈灾……做慈善一向是阮英华日常工作不可分割的部分。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阮仲嘉冷冷道。
李修年说:“没有人比你们家清楚粤剧发展到如今有多艰难,也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乾旦的路有多难走,如果要拍这个题材的电影,我们想不到别的人选。”
“为什么是我,而不是阮英华,毕竟她才是开山鼻祖,她的故事不是更有意思吗?”
“这个当然是出于叙事角度的考虑,有时候关注具体的人会比宏大叙事更有感染力,Albert觉得从你的角度去展开这个故事会更有趣。”
见阮仲嘉不语,李修年继续游说:“我不信阮公子在这样的家庭教育下长大依然可以对我说的话无动于衷,毕竟你应该从小就体会到什么是社会责任感。”
“社会责任感?”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绝伦的话,阮仲嘉眉一挑,“那么,大众以前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接二连三给他戴高帽,不过是想将他架在道德高地上。
李修年一时语塞。
“林导演既然看过网络上我的演出片段,应该也有留意到下面充斥着不堪入目的恶评。”
阮仲嘉终于觉得有了点胃口,他拿起镀银叉子,报复一样用力戳进流心蛋糕,巧克力熔岩随即迸发,噗的一声溅到大理石台面上。
明明是有点狼狈的画面,李修年却觉得对方一脸快意。
“凭什么要我亲手撕开伤口,就为了给你们的电影抬轿?”
“先生,我来帮您收拾一下。”
隐没在角落的侍应恰好现身,两个人之间紧张的氛围随即被外力的介入打散。
一阵震动,阮仲嘉倒扣在台面的手机适时响起。
他看了一眼李修年,干脆接通。
“喂?”
“有件事想告诉你……其实,那天见面之后我就对你很有感觉。”
阮仲嘉皱了皱眉,拉开距离看着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是全然陌生的电话号码。
“你有病吧?”
挂线,一气呵成。
“怎么样?对面什么反应?!”
“说起来,为什么不是对你一见钟情,说对你很有感觉这种讲法挺变态的。”
主持人A想要凑过去看手机屏幕,被骆应雯以身高优势轻松挡住。
“能有什么反应啊,我打过去才记起那是前几天来我家修马桶的师傅,怪不得麦灵灵说今年属猪的在家里西北角放一缸水会有姻缘。”
混迹大大小小节目多年,骆应雯的综艺感可谓手到拿来,一通添油加醋描述,现场观众笑得人仰马翻。
“什么意思?你家西北角有鱼缸?我还以为麦灵灵告诉你,你属猪的要找个属马的。”
骆应雯:“可是修马桶的师傅他也不属马啊!——是我家厕所朝西北,而且坐在马桶上还可以看夕阳。”
“哇哦所以影帝平时邀请女孩子上家里坐坐用的理由是‘我家马桶可以看夕阳很浪漫的喔你有兴趣吗?’”主持人A一脸惊讶。
什么乱七八糟的。
骆应雯脸上笑容依旧:“照你这么说,我还跟师傅说我家马桶好浪漫、可以看夕阳,问他要不要来修修看?”
主持人B:“不对,我刚刚看到了,你打过去的手机号码,都没有备注的!”
骆应雯:“……我不是喜欢他吗?我记住了!”
主持人C:“天啊……难道……这就是出柜现场?”
主持人A:“闭嘴啊!本来没有人察觉的!现在……”扬手示意观众席,“全部人都知道了!”
骆应雯几乎被几个主持人气活了,两眼一闭躺在地上。
主持人B唯恐天下不乱:“坚持住啊!你死之前总得告诉我们修马桶的师傅怎么回应的啊!”
主持人A:“是啊是啊,不要学隔壁剧组,”指了指另一组演员,“第二十六集结尾原配还没说完遗言呢就死了,那天电视台接获86宗观众电话投诉!”
骆应雯:“好吧,其实他说的是……”
挣扎着爬起来,一双眼刻意露出拍电影时才会用到的深情。
导演意会,在观众听不到的频道里发送操作指令,摄影机马上就定在骆应雯脸上,给了一个近镜。
“大家记得留意之后接档的九点半电视连续剧《偏偏宠爱你》。”
礼花自四面八方喷洒出来,节目在骆应雯被主持人们围殴中落幕。
根据今天的通告安排,骆应雯联同刚刚杀青的霸总剧主演们参加电视台皇牌游戏节目录制,对战正在播放的争产剧《回家风暴之花好月圆》剧组。
没想到惨获全败的战绩,并且他在摇骰子环节得到了“打开手机给最近通话列表第8个电话号码表白”的惩罚。
显然,为了节目效果,他撒谎了。
第8个号码虽然没有备注,但是这几天反复打开来看,已经烂熟于心。是阮仲嘉的电话号码。
他没想到阮仲嘉根本不回信息。
无数次点进去对话框,明晃晃的两个灰剔告诉他,阮仲嘉连打开看的兴趣都没有,明明那天两个人聊得挺开心的,自己故意逗趣的话也成功让对方笑声不断。
刚刚那一声“你有病吧”语气冷漠,他不觉得阮仲嘉是这种人,难道是没认出来?
思绪收回,骆应雯继续配合综艺录制收尾。
陈舜球给他安排的后续宣传活动是剧集播出后,以剧组名义出席电视台的艺员vs校园排球友谊赛,以及一些福利小剧场的补录,未来一个月还有些琐碎的拍摄工作。
总体来说有点闲,而薪资也只能糊口。
暗暗叹气,他转着钥匙往新闻部楼下停车场走,路过咖啡店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重新打给阮仲嘉。
“喂?”
阮仲嘉正躺在客厅沙发旁边的地毯上。没开灯,天快黑了,他也不管。
于暗处亮着的手机屏幕提示他,是白天那个号码。
其实挂线后他回忆了一下,说话的人声音很像Keith,只是没想过这么尴尬的对话之后对方还会再打过来。
“你是?”他故意问。
“我是Keith。”
更尴尬了,无论是问“你为什么不回我信息”还是“关于白天那趟电话我想说……”。
他有点烦躁,这个男人到底想做什么?
“……有事吗?”
对面不依不挠,说:“白天的事,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我在录节目,输了要受惩罚……”
阮仲嘉回忆了一下,大概知道了是哪个综艺,心里也暗暗抒了口气,虽然猜到表白不可能是真的,但也令人困扰。
李修年说的话就已经够让他心情糟糕的了,再多一个Keith开的玩笑,两件事撞到一起,他一肚子无名火起。
“我好饿啊,一个人在家又不会用外卖软件,既然你真的有诚意道歉,那就现在出发去给我买长洲的糯米糍吧。”
毕竟久居加拿大,骆应雯寻思阮公子的本港美食图鉴资讯严重落后,就怕对方这个钟数忽然开口要过大海,吃水蟹粥。
他连忙说:“但是现在入长洲已经来不及了,要不这样,我知道荃湾有一家很好吃的糯米糍,我去买?”
阮仲嘉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地毯的毛玩。
“你现在就来接我吧,我要吃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