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放弃了?”
陈舜球又将剧本卷起来,一边摩挲着下巴一边打量着面前的骆应雯。
今天是之前谈好的电影试镜的日子,其实都确认得差不多了,这部电影的导演是《念念》那位新人导演的恩师,经他推荐,骆应雯只是来试戏做最终确认。
是一部八十年代悬疑警匪片里面的关键证人,一个看起来木讷却主动帮忙追凶的会计,最后惨死。
主角已经意属另一位资深警匪片专业户,他这个角色戏份也算吃重,好好表现说不定能让自己多铺一条路。
骆应雯特地换上一套白衬衫搭配深灰色西裤,头发往后梳得铮亮,戴上黑框眼镜,看上去显得笨拙一点。
前面还有人在试戏,他坐在旁边的房间里等,有点无聊,拿了手机出来看。
与阮仲嘉的对话框停留在前几天上午,从蒲台岛搭乘渡轮回到赤柱,已经有司机候在码头,他们匆匆话别,分道扬镳。
大概是上车后不久,阮仲嘉给他发送了一条消息。
【Ka:我回家了,下次见!】
【Keith.Lok:好好休息。】
之后两个人没有再联系,其实他有见过对方上线几次,自己也忙于准备试镜,也就没太在意。
反正已经决定了不再从阮仲嘉身上下手,他觉得这样慢慢疏远也挺好的。
对话框会慢慢被别的事情挤到下面,直到彼此都想不起来认识过这个人。
“那你可得从别的地方想办法。”陈舜球下结论。
“再说吧,”骆应雯揉揉眉心,其实他还没想好策略,只是实在不忍,没办法说服自己骗阮仲嘉,“或者,先探探口风,林孝贤那边什么进度,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
陈舜球说:“打听过了,这部戏也算曲折,听说林孝贤想把剧本推倒重来,李修年为此还和他在冷战。
“不过李修年这个人嘛,做事圆滑,他跟了林孝贤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清楚对方脾性,不会闹掰的。”
“真的吗,”骆应雯放下手机,“之前不是说剧本早就准备得差不多了吗,怎么突然重写。”
“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就这样啊,以前还试过在片场现场改,据说演员拿到打印出来的剧本,那纸还是暖的。”
说到这里,陈舜球都忍不住笑了。
还想说什么,有工作人员推门进来通知,可以开始试镜了。
这部电影的导演在业内颇具名声,上一部群像大戏破了票房记录,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挑了个退回安全线的故事。
不过陈舜球过滤剧本确实有一套。
他虽然说是工期短收钱快,但这次捡的配角让人耳目一新。
是一个外表斯文,有点神经质,以至于几乎抢走真凶风头的角色,在电影前半段里让观众误以为是凶手,是很典型的叙诡。
骆应雯走到隔壁房间的时候,中央的折叠长桌坐着三个人,一个是本次电影《索命》的导演麦沛标,一个是男主角徐栋明,而另一个则是《念念》的导演何浩文。
何浩文见他进来,朝他投以友善的笑容,然后麦沛标首先开口,让他不用紧张,先跟徐栋明试一段。
徐栋明闻言站起来。他是电视台出身,早年大多演一些比较老实的角色,解约后往电影圈发展才逐渐找对戏路,近年开始拿奖,是演技很扎实的前辈。
骆应雯看过对方主演的电影,拿到剧本知道卡司之后也很期待和他的合作。
“先试一下第128场,雨夜挖尸那个场口吧。”
剧本送来那天,送走陈舜球之后,骆应雯放下八卦杂志很认真地将《索命》的剧本通读了一次。
他饰演的高顺是一个努力隐藏自己心理疾病的会计,那时候人们对精神病的认知还很狭隘。
为了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他一直努力隐忍,偶尔释放自己发病时的疯癫,也只有观众能看见。
除了徐栋明饰演的陈朗,无人知晓。
第128场是很关键的转折点,骆应雯没想到麦沛标一上来就让他直接演这一段。
徐栋明走到长桌前面,先和他握了握手,大概是常年演一些比较苦情的角色,他眉心的川字纹很重,笑的时候也施展不开。
前情是陈朗在警局的案件关系图里面发现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于是他连夜赶到高顺的住所,抵达时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符纸洒落一地。
他知道高顺发病了,正思考人到底去了哪里,外面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他猜对方又跑到后山——最近好几次高顺发病都会去后山找什么,像是将骨头藏起来的狗,到处打转,却一无所获。
骆应雯用手将原本梳得熨贴的前发扒乱,眼镜也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他入戏很快,趴在地上,手指努力扒拉着什么,嘴里含糊不清,念念有词。
徐栋明这时候扑过去,几乎要将他推跌在地,骆应雯顺着他的力道往后跌,见到他的时候脸上露出怪异又兴奋的表情,双手紧紧抓住对方臂膀,用力得手背青筋凸现。
骆应雯笑得狰狞:“找到了!我找到了!”
“《索命》第128场,Action!”
监视器里,高顺的头发被大雨打得变形,乱七八糟贴在额前,雨水汇成一道道水流顺着他的脸往下淌。
天气预报说今天阴转阵雨,麦沛标不放心,早早让监制安排了水炮车。
他不爱用特效,外景需要自然光配合,所以今天整个剧组的压力都很大,希望尽快完成挖尸这一场戏。
摄影机摇近高顺,麦沛标盯着监视器的画面,小声朝对讲机说:“阿栋,过去。”
徐栋明原本在旁边候场,闻言马上进入角色,用比试镜时更重的力道将骆应雯扑倒。
陈朗:“顺仔!是我!阿朗啊!快告诉我,你找到什么了!”
《索命》剧组效率极快,转眼已经开机两个星期,骆应雯的戏份虽然吃重,但是排得比较集中,短短两周已经拍了三分之一。
高顺被对方眼里的急切吓得尖叫,他的情绪正处于极不稳定的阶段,被陈朗一刺激,放开喉咙大喊起来,缠满烂泥的十指将陈朗的衣衫扯得脏污。
雨水打在手上,泥沫散开,露出血迹斑斑的指头。
闷雷声隆隆,由远及近。
陈朗看着他因为过于用力刨地而掀翻的指甲盖,惊愕之余颤抖着问:“……你是不是发现了高美兰的尸体?”
听到高美兰三个字,高顺挣扎得更厉害。
麦沛标示意另一台摄影机拍大头,镜头对准骆应雯,没有放过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高顺的呜咽化作悲鸣,夹杂着“咯咯咯”的喉音,像是要呕吐一般,双目圆睁,遍布血丝,没多久,又如被附身一样,抖了抖,歪着嘴笑。
忽然他沉着声说:“高美兰死了!死得好!小时候她是怎么折磨我的,现在都报应在她身上!天有眼,她死得好!”
陈朗见无法制止,只好扇了他一巴掌,说:“顺仔,你醒醒!高美兰是你妈啊!”
雨摔在两个撕扯的人身上,几乎睁不开眼,混乱之中,仿佛两条扭打的野狗。
一声惊雷自头顶炸开,晦暗光线中,白光一闪。
高顺定了定神,身体微微一颤,似是听到噩耗,继而放声恸哭……
这场戏一次就过了。
淋成落汤鸡的骆应雯和徐栋明裹着毛巾,在拍板声响起之后就连忙走到监视器后面观看回放画面,三个机位分别将两个人的表演捕捉得一清二楚,麦沛标抱臂站在二人身边一同观看,也很满意。
“人格分裂患者不好演,但是你做得不错,这一场剪出来,可以放进预告片。”
旁边徐栋明擦了擦头发,也说:“刚刚那一幕,被刺激过后人格混乱状态下自己打自己的戏特别精彩。”
接连被导演和主演夸奖,骆应雯有点不好意思:“哪里,是栋哥带戏带得好。”
徐栋明:“没有,反而是我好彩,接到了你的情绪,张力很足,说实话,你这个角色说不定能拿个奖。”
拿不拿奖的另说,骆应雯笑笑没有接话。
做电影配角有个好处,不需要时时熬夜拍戏。
最近陈舜球比较忙,他都是自己上下班。
今日的戏份完成之后,路过临街花店,骆应雯停车选了一扎淡黄色的卷边弗朗花,用牛皮纸裹了,一路载回家。
路过楼下大堂,从信箱取了信,有几封银行账单,他心情好,背着包捧着花,心里想着近日来收入不错,还和楼下看更闲聊几句才步入电梯。
最近在拍戏,他吃得清淡,雪柜里取了一条丝瓜三只鸡蛋,做了个简单的丝瓜鸡蛋汤权当晚餐,煮好了,照旧打开电视,选一集纪录片下饭。
旁白响起:This is the South Pacific,the name is familiar……
筷子夹起切成滚刀块的丝瓜时,手机也响了。
行吧。
骆应雯拿起遥控按下暂停键,摸过来手机一看,竟然是阮仲嘉。
看到名字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怔愣,脑里也闪现出蒲台岛那晚半夜对方坐在木沙发上发呆的身影。
那时候阮仲嘉不知道自己醒着,一个人坐了很久,而自己躺在旁边的地上,也不敢动,完全感知不到时间流逝了多久,直到远处模模糊糊传来动物的叫声,对方才慢慢钻回被窝里。
“喂?”
阮仲嘉的声音听起来挺轻松的,隔着话筒对他说,“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忙什么呢?”
骆应雯应道:“最近进组了,在拍电影,你呢?”
“我和M大的学生搞了个名曲专场,给你留了前排的票,你会有空来吗?”
挺突然的,不过骆应雯还是马上答应:“应该有的,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26号,晚上八点在戏曲中心……我给你准备的是两张票,你带上Edmond啊。”
骆应雯闻言调出日历,看看下个月26号是星期几,要跟陈舜球报备一下行程。
手指划过屏幕,突然发现后天正是原定要积极争取出席阮英华寿宴的日子。
他想了想,说:“好,谢谢……对了……”
另一头的阮仲嘉见他突然停住,笑着说:“怎么啦?”
“……后天……后天你有空吗?”
“没有诶,后天是我婆婆生日,在瑰丽办酒席呢。对了,你要来吗?我可以邀请自己的朋友,可是你不能带Edmond哦,那不一样的。”
骆应雯没想到阮仲嘉会主动开口邀约,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余光瞟到压在丝瓜鸡蛋汤下面隔热的八卦杂志——那还是陈舜球上次来的时候留下的,他觉得方便,就留着垫东西了,一直放在茶几上。
烫得发皱的封面上是郑五小姐抽烟的身影。
他咽了口唾沫,做了个决定。
“好,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