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蛮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五花大绑绑到巫贤爷爷那里的,反正等他清醒过来,人已经被压进卧室,按着脑袋梳头。
中途,有妹娃儿送进来一碗醒酒汤。他鼻子还没靠上去,就闻到一股腐烂的怪味,恶心的他半天没缓过来,于是喝都没喝就势搁在窗台上。
身为大巫,苗蛮蛮身份高贵,虽然这一点在日常生活中并未体现。
从小到大,他亦是同其他苗疆的混小子一样,混迹于森林峡谷,玩野了滚得浑身泥,会被巫贤爷爷揪着耳朵提回家。被人起哄去揪漂亮妹娃儿的辫子,被人妹娃儿家告上门,也缩着脖子拎着鸡鸭上门赔礼道歉。
但是,他毕竟是苗疆的大巫,身系一族安危,因此住在整个苗疆最高的竹楼,打开窗,能够俯瞰整个寨子。
此时,他坐在窗边,隔着窗子,欢庆人群的欢声笑语传入耳中,苗蛮蛮的心不觉安定下来。
他在想:刚才可能是自己喝多了,产生了幻觉。
毕竟,苗家酒烈,而他的酒量实在不算好。
不过,能够受到那么多苗疆姑娘的青睐,足够他在同龄小伙间吹嘘好久了。于是,他故意转着手里满满的绣花腰带,扬声问身后专心束发的侍从:“阿依灵啊,你有什么心仪的姑娘没?到时候,我好给你做主,给人下聘。”
过了今天,在上天、枫树神和族人面前行过成人礼,他就束发编鬏,是个大人,可以自行处置族中的事务了。
身后,阿依灵不晓得想到了什么,一个走神,不小心扯到了苗蛮蛮的发丝。
“哎?痛痛痛——”
阿依灵在苗蛮蛮身边侍候多年,几乎同他一起长大,自是最知道他这位大巫看着皮糙肉厚,实际最是皮娇肉嫰,受不得一点疼。马上卸了手劲,粗声粗气的道歉。
“大巫,对不起。”
阿依灵名字虽然听起来和大姑娘一样,但实际上却是个身高九丈的黑皮大汉,站在苗蛮蛮身后,感觉一大片乌云要将他从后牢牢罩住。
不过,阿依灵看起来壮汉,实际却是心灵手巧,照顾苗蛮蛮比普通女孩还要仔细。
“哎?问你呢,回答呢?”苗蛮蛮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见人不回答,十分执着问道。
身后很长时间没人说话。
“阿依灵,你不会是害羞了吧?”苗蛮蛮仰头想要去看阿依灵的脸。
“您别动。”阿依灵粗声道。
“哈哈,看来我们家大木头是开窍了呀。”苗蛮蛮朗声笑道,“让我猜猜,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运气这么好,被我们家阿依灵看中了啊?”
苗蛮蛮自诩风流,但提及苗家的姑娘却发现无论姓名还是面貌好像都十分陌生,仔细想来,中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可是,记忆里,他明明一直生活在这里,怎么会陌生呢?
就在苗蛮蛮纳闷时,历来问一句才答一句的大木头竟出乎意料的开口:“那大巫您呢,您喜欢哪一个?”
“我?我当然是喜欢,喜欢——”苗蛮蛮下意识回答,发现自己又陷入了同之前一样的困境,明明到嘴边的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这种呼之欲出却不得其解的状态让苗蛮蛮心里焦躁。
脑海中,隔着厚重的纱,那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头痛欲裂,可却像是喝了迷魂药,上了瘾,抑制不住般想要去追逐。
那人应该是有着黑长如漆的直发,未曾束缚,直垂到腰。
有着白如冰雪,也凌冽如冰雪的面庞。
身姿卓越,腰身紧致,盈盈一握,宽大的长袍下一双长腿又白又细,如猫咪般娇柔矜贵——
眼看浮想联翩的就要往限制级发展,大门忽的被敲响,是巫贤爷爷在催他们天祭了。
“马上就来!”苗蛮蛮被吓了一跳,吼出一句。
“是。”片刻后,门外飘来一句细细柔柔的回应。
然后是那人离开时脚步发出的“哒哒”声,轻飘飘的,好像是故意掂着脚尖走路,苗蛮蛮心里莫名觉察异常。
好像他的记忆被谁篡改,缺少了些什么,又增加了些什么。
这种异常在他前往祭天台的路上愈演愈烈,最终在戴上面具,登上祭天台时达到顶峰。
隔着傩面,苗蛮蛮看到台下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高昂起头,无数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汇聚。
万众瞩目。
身为大巫,是上天和人类的使者,将上天的旨意传至人间,同时隆重奉上祭品,将族民的乞求敬告上苍。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万众瞩目。
只是这一次,被族民面无表情的仰视着,他竟有一种我是谁?我在哪?的陌生感。
他直觉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但是应该是怎样的,他也说不出来。
只是不安。
越来越剧烈,竟让他生出拔腿就跑的冲动。
身边几步远外,拱手站立的巫贤适时提醒——
“大巫,请开始祭天礼了。”
苗蛮蛮亦是有父母兄弟,只是他从选为大巫开始就被赋予了保卫族群的使命,从出生起就由巫贤爷爷抱走抚养。对于苗蛮蛮,巫贤大人不只是他的师父,更多的是他的亲人,天底下他最最重要,亦是待他最好的人。
“好,好的。”
见巫贤爷爷发令,苗蛮蛮只好强行压下内心不适,一手擒傩面横于面前,广袖朝天挥舞,刹那间宛若长虹飞出,直冲天际。
腰际的银铃同头上繁复琐碎的银片,相互撞击,发出“叮铃”“叮铃”清脆的声响。
古老的石磬最先被敲响开道,紧接着,无数芦笙再次齐奏,数十名巫祝盛装打扮,在巫贤的带领下唱起了古老的祭词。
粗犷野蛮,带着狂野纵横的力量。
“立坛祭天,鬼神敬祝。保佑众生,家家吉庆。一籽落泥,万籽收成;福如水之,山路均安;寿比枫林,长命贵子……”
漫天的蝶蛊蜂拥而出,飞舞盘旋,台下人也渐渐有了动作,围着中央系满红绸,据说有千年寿命,寨中最古老的枫树,手拉手挑起了舞。
天蓝地广,丛林密布。
族民安宁,丰衣足食,到处一片欢声笑语。
身为大巫,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生活吗?除此之外,他还要求些什么呢?
苗蛮蛮觉得之前的自己纯粹是没事找事。
可就在他摒弃杂念,自愿沉沦入眼前的盛世太平时,一道纯黑的身影从眼前飞速闪过。
哎?他好像看到了——
一只猫?苗蛮蛮纳闷。
算了,大概是眼花了吧!苗蛮蛮不当回事。
下一刻,一道刺耳的兽啸划破长空。
巫音停止,万籁俱寂。
苗蛮蛮看到高大的枫树上,一只纯黑色,全身上下不带一点杂毛的玄猫,四脚着地,立于枝头。绿色眼珠晶莹剔透,宛若上好琉璃,掩在浓密枝叶中直直的盯着他。
那目光如针,一刹那穿透苗蛮蛮的世界。
“你,你是——”
玄猫的瞳孔骤然拉近,苗蛮蛮看到了猫眼中自己的倒影——
一袭红色嫁衣,肤白如雪,气质宛如一副淡淡的水墨画,五官还未长开,猛一看会可能会混淆男女,但像是最好的画师精心描摹,已然能够窥见未来倾国倾城的美人模样。
苗蛮蛮内心感慨万千——
蝴蝶妈妈啊,如斯美人,夫复何求。他定是要以十万高山为聘,只为博美人一笑。
只是——
这人是谁啊???!!!
苗蛮蛮咧了咧嘴,倒影中人也跟着咧嘴,一对小虎牙露出,少年人顽劣的本性瞬间打破了人淡如菊的美人气质。
苗蛮蛮:……
原来如斯美人,竟然就是本大巫我呀!
前世今生的记忆瞬间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而下。
苗蛮蛮记起,原来他已经死了。借尸还魂到了一个鬼嫁的新娘身上,而原主就是镜中的美人。
此时的他身体不知在何处,但灵魂却陷入庙中那少女为他编织的幻想里。
怪不得他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呢。
上一世,他早在混入庆祝的人群中时就已经被灌醉。
没能束发,也没有在万众瞩目中登上祭天台。
当他骤然惊醒时,迎接他的只有寨烧族灭的消息。
巨大的无力感混着着无法排解的痛带着血腥从胸口涌上。
手中的傩面“啪”的落地。
下一秒,苗蛮蛮感觉自己的视线连同灵魂一并被玄猫的瞳孔吸入。
而与此同时,另一个力量试图将他强行拉回。
那个声音嬉笑着,声音幽然,似真似幻,却带着跗骨的黏腻。
“留下来吧,这里才是你的极乐世界——”
“没有痛苦,没有哭泣,更没有死亡。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极乐世界!”
“嘻嘻——嘻嘻——”
…… ……
笑得苗蛮蛮心头烦躁,他试图挥手驱散,却发现,那声音不是出现在他的耳朵里,而是他的心里!
两股力量像是拔河般强行抓扯着他的两只手,彼此较劲。
只是苦了苗蛮蛮,就在他痛不欲生,感觉自己即将被撕裂时,忽然感受到一股冰雪般凌冽的气息。
好熟悉。
但还未等他反应,一抹玄色绸缎冰凌凌的,翩然盖在他的脸上。
好香!!!
他贪恋着努力去嗅,却像被巨大漩涡裹挟,彻底陷入那片幽绿之中。
“没关系,总有一天你还会回来的。”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意识消散前,一个黏腻的声音幽幽传来。
然后那个声音“嘻嘻嘻”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