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凌凌,马潇潇。
苗蛮蛮任凭半大男孩将他往外拖拽。
周围的一切与梦境中的场景无限重合,陌生又熟悉。
苗蛮蛮半睡半醒,脑子里一片浆糊。
直到盛夏时节夜晚的凉风从他脸侧飞快划过,他才猛的打了个激灵,想起自己究竟遗忘掉什么。
金满堂就算了。
既然他和宝儿逃得出去,那么金满堂他们也必然可以。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也活该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这就是随意欺负长辈的代价!苗蛮蛮心中愤愤然。
只是——
他的猫呢?
他那么黑,小小年纪就秃了顶的猫呢?!
他与煤球是订过灵契的。虽然苗蛮蛮从未想过要煤球对他做出多么伟大的贡献,但是他必定是要给煤球养老送终的。
这么想着,苗蛮蛮就不干了。
趁其不备,他一把甩开宝儿的手。
“不行,我得回去找煤球。”他说不出话来,只好又是一通比划。
天太黑了,苗蛮蛮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是,对方似乎有些冷淡。
余光中,一道人影从身后的屋子里飞奔而出。
那人速度极快,鞋都甩飞出去,夜幕下,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嘴里还高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
在死了一般的村落里,听的人头皮发麻。
苗蛮蛮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
那人竟是一早就失踪的马夫!
苗蛮蛮还以为他已经逃出去了,要不然就是遇到了不测,却没有想到还能再次见到他。
是有什么东西在追他吗?把人吓成这样。
望着马夫逃跑的背影,苗蛮蛮不觉将目光移向马夫奔跑出来的房屋。
不知道是否是光线昏暗,夜幕下,村落里两排对立的房屋异常破旧。
每家每户的房顶上都似乎蹲着个什么,面朝他,长着大大的嘴。
一片断壁残垣中,苗蛮蛮看到,看起来下一刻就要垮塌的门里,赫然立着三个人。
说是人,其实更像是三个边际模糊的黑影。
黑乎乎的,彼此粘连在一起。
看不清模样,但是苗蛮蛮却莫名感受到祂们目光中射出的怨毒。
一开始,祂们本是死死盯着马夫逃跑的背影的,但不知道是否是苗蛮蛮的视线太过明显。下一秒,苗蛮蛮通体一寒。
他惊恐的看到那三个黑影齐刷刷的转头,竟是对准他所在的方向。
蝴蝶妈妈呀!
苗蛮蛮心下一紧,下意识去抓袖中的蛊铃。
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苗蛮蛮再次望去,那三个黑影竟蓦地消失了,就好像只是苗蛮蛮的错觉。
只是,那阴寒的感觉却迟迟没有消泯。
“你看到了吗?”苗蛮蛮飞快的朝半大男孩一通比划。
“看到什么?”半大男孩半张脸掩藏在夜幕中,冷淡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没有看到吗?
对于宝儿的反应,苗蛮蛮心下察觉到有点不对,但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哪点不对。
“快走吧。”宝儿近乎强制性的去抓苗蛮蛮的胳膊。
苗蛮蛮躲过了。
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的男孩有点陌生。
然后,他听到背后遥遥的传来类似鞭打的声音。
与鞭挞声一起的并非被鞭打人的惨叫,而是一曲歌声。
空灵的漂浮在空中。
“他活着就应忠贞于我呀,他存在就该依恋于我。”
“他死,死魂就应属于我。他亡,亡灵也该是我的——”
竟是苗疆情人之间的招魂曲!
苗人,生性豁达,放荡不羁,但是对于爱情却是极为忠贞。一旦心中认准了对方,那么就必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便会唱着召唤情人的曲子,日夜等待。
只是,若是一方背叛——
当苗蛮蛮意识到这点时,已然顺着歌声,来到了村口几人都环抱不住的古槐树下。
巨大的树盖之上,夜幕如盖。
十几步外,火光冲天。
马夫面朝古槐,双膝跪地。
奇怪的是,马夫头上罩着一个马料箩,背对着他,正在用烧红的锅桩裹在浸足水的席子里,挥舞着,一下下重重打向自己的后背。
铁器打在□□上,发出骨骼碎裂的闷响。
苗蛮蛮看着就痛。
一开始他并没有反应过来马夫是在做什么,但是很快他就想到,一路上,年长的马夫似乎当做故事给他们讲过。
这是仅存在于他们赶马人内部的秘密。
赶马人一生东奔西走,免不了遇到诡异邪性之事,为了避免,赶马人内部渐渐形成了一套不宣于外的规定。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
外出赶路时,绝不可招惹平白出现的陌生女子。更不可与那女子订立男女契约。
越是漂亮,越是要离的远远的。
但是,赶马人长年在外,远离家乡亲人,又多是正值壮年的男子,总有经不住诱惑的。
于是,赶马人想出了一套对策。
若是遇到“鬼迷眼”、“鬼打墙”之类鬼话连篇、鬼迷心窍的事情,就用随身携带的锅桩祛除。
因为,锅桩在赶马人眼里,是神物,象征着盛阳之具,以火烧之,阳之更胜。
而水为阴,浸满水的席子代表极阴。
因此,以极阴之物裹挟极阳之物责打犯事者,就似乎借用了阴阳水火之力,足以克制邪晖之气,亦或者男女之惑。
那马夫下手极狠,转眼间,后背就布满一道道的红。
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
空气里弥漫出一股被火烤炙的肉香。
苗蛮蛮捂着口鼻,恶心的好险吐出来。
然而,马夫的行径似乎对他的处境没有丝毫的改善。
空灵的歌声回荡在夜幕中,更大了些。可落在耳边,却变成女子的低吟。
“莫让他呀离开我!莫让他啊恋别人——”
苗疆的曲子和苗疆的人一样,简单坦荡,一听就能理解。
莫不是真的是那苗女作怪?若是如此,那他这个曾经的苗疆大巫就绝不能置之不理。
苗蛮蛮寻思着,只见不知何时,只剩下枯枝败叶的古槐树上竟悬起一个青藤。
藤蔓如蛇,顺着旁枝迅速滑下,然后尖端弯曲,在空中形成一个圆环,空荡荡的挂在树下。
歌曲仍在继续,似乎到达了高潮——
“让我痴情的魂回来吧!”
“让我醉恋的灵归来吧!”
入目处,伤痕累累的马夫停止了对自己无休止的鞭打。
他好像被什么吸引,竟直起身子,晃晃悠悠却又极其坚定的朝那圆环走去。
这是阴魂索命!
苗蛮蛮当下意识到。
他立刻就掏出蛊铃,试图用蛊铃发出的声音来抵挡歌声的诱惑。
但是不知为何,蛊铃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傀儡头,你给我醒醒!”苗蛮蛮以心传声。
奇怪的是,没有回响。
“你是死了吗?”
苗蛮蛮索性将蛊铃从衣袖掏出,翻了个底朝天。却只看到里面阿蛮可怜兮兮的抱着膝盖,因为忽然被打扰,而益发蜷缩的身影。
他发现,自己好像无法控制蛊铃了。
而就在此时,马夫已经将头颅伸入那环形的藤蔓中。
借着火光,苗蛮蛮看到他脸上迷茫但陶醉的表情。
他甚至有功夫用烧的焦黑,皮肉外翻的手认真理了理头上聊胜于无的鬓发。
那模样,好像正在准备,以便盛装出席一场重要的约会。
蛊铃,快响呀!苗蛮蛮剧烈的摇晃。可是天地间,除了不断萦绕的女声,什么都没有。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到那藤蔓渐渐向上收紧。
直到头颅完全伸入圆环,一直仿佛沉醉在美梦中的马夫才蓦然清醒。
他抓紧藤蔓,试图将自己解救出来。
但是,他哪里是宽如手臂的藤蔓的对手。
而那藤蔓也似乎通人性般,并不急于要马夫的性命,而是非常缓慢的收紧,向上。
一点一点。
如同猫抓住老鼠后,戏谑的玩法。
似乎看着马夫脖颈处的青筋一条条暴起,腿脚并用却无能为力,只能在自己的掌控中不断挣扎,脸部涨红,眼球曝出,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濒死模样是什么美妙的享受。
苗蛮蛮一身恶寒。
但他还是立刻飞奔上前,只是刚才不过十几米的距离,竟忽然变的无比遥远。
等到苗蛮蛮好不容易冲到树下,那藤蔓已然离地数十米高。
从上往下,苗蛮蛮抬头,清晰的看到马夫因为痛苦而变的异常狰狞的表情。
太可怕了!饶是苗蛮蛮,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然后,他看到那藤蔓越收越紧,直到马夫张大嘴巴,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哽咽,最终断气。
苗蛮蛮并非第一次看到人死亡,但是极少会去看一个人死亡的过程。
还是从头到尾。
只有一次。
就是上一世巫灵山上。
他以蛊铃控灵,化百万精兵为傀儡,将一个人活生生的千刀万剐。
这种欣赏仇敌命运掌握在自己手心,折磨致死的快感——
苗蛮蛮毛孔张开,头皮发麻,整个人都不觉跟着兴奋的颤抖起来。
依稀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巫灵山上。
昔日树木繁茂的高山焦土遍野,寸草不生。
到处都是人死后被刀剑砍下,零落的尸骨。
那是阳光都照射不传的地狱。
山顶处,无数的人骨间,插着一个十字型的木桩。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那上面竟然捆着一个人。
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副人体骨架。
腐烂的皮肤零星的附着在干涸泛黄地骨头上,只一眼就能看出这人受过怎么非人的对待。
却还没有死。
暗红色裸露的肋骨的缝隙里,依稀能够看到鲜红的心脏还在微微跳动。
那人的喉咙间偶尔发出类似于沙漠中因为缺水,最终干渴而死的旅人濒死前的呻吟。
沉闷,暗哑。
可听到苗蛮蛮的耳朵里,却是天下五洲,最最悦耳的仙乐。
他忍不住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正在这时,一滴液体“啪”的坠下,正正好好打在他的眉心中央。
冰凉入心。
苗蛮蛮猛的一抖,蓦地清醒过来。
入目处,刚才还鲜活的马夫已经死透。不过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皮肤就呈现死去几天后的死灰色。
瞳孔呆滞,整个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迅速吸干了精气。
四肢下垂,悬挂在树上,风吹过,摇摇晃晃,看起来就像是一架秋千。
苗蛮蛮下意识用手触摸了下眉心,粘稠的——
是血!
几乎同时,他再次听到深埋于地下的某种植物疯狂生长的声音。
“窸窸窣窣”。
像是要突破泥土,飞速蔓延而来。
苗蛮蛮感知到威胁,身体快于脑子,下意识转身逃跑。
却一脚踏入类似于祭坛一样的地方。
“姐姐。”蹲在祭坛前,拿着枯树枝的人微微抬头。
余光中,一道红色的影子呼啸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