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边是一片破落房子,比失了造景的店铺还要单薄一些,院落、围墙自是没有,连个正经的大门都未建,只用一片竹编栅栏倚在入口,做个遮挡。
孟季安将栅栏取下放在一旁,踩着一地茅草、杂物进去,不自觉轻手轻脚起来,怕走得重了,把纤细的房梁震塌。
形玉不小心踢到一块吃剩的馒头,馒头滚了几圈,惊出一只灰鼠,比生闯“抱香”的那只大一点,肚子浑圆,看来平日里伙食不错。
灰鼠不怕人,抱着馒头啃食几口,用前爪搓了脸,便伏在馒头上打量他们,半晌,往侧面木墙的鼠洞跑去,却又不进,反而扭头看着他们“吱吱”叫。
形玉看看鼠,又疑惑地看看孟季安,像在求翻译。
这倒是触及到了孟季安的知识盲区:“抱歉,我也不会鼠语。”
灰鼠有些着急,跳着脚猛挠木墙,挠得木屑翻飞,陈年老灰弥漫,又一顿“吱吱哇哇”乱叫,应该是在骂人。
“咳……咳咳……”
形玉忍不住咳嗽。
“好好好……懂了懂了,”孟季安吃了一嘴灰,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捂着口鼻安抚一只老鼠,“在墙后面。”
灰鼠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钻进洞里只伸出半个脑袋,像抓成绩的班主任在教室后门监视,透出“阴森”诡异的味道。
孟季安被这种熟悉的感觉吓得打了个寒颤,一时神游天外,站在那儿发愣,倒是从来没有上过学的形玉上来敲那堵墙。
笃笃笃……
“嗯?这墙是实心的。”
“有机关吧,”孟季安醒了神,在墙面上轻轻抚过,没摸出哪块木板与众不同,或许机关在一个他并不想去触碰的地方……
“吱吱!”
那只通灵的灰鼠暴怒了一秒,随后像是明白了“眼不见心不烦”的道理,丧着脸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他们,长长的鼠尾也泄了气,瘫软地垂在地上。
“啊~知道了。”
孟季安做了一会儿心里建设,还是认命地弯下腰,蹭着灰鼠的肥臀,将手伸进狭小的鼠洞。
“哎哟我去。”
这洞穴湿漉漉、黏糊糊,沾满了不明物质,孟季安牺牲中指,畏畏缩缩地摸索一圈,忍不住想爆粗口。
形玉默默往后退了一步,摆明了有福必须同享、有难不能同当的态度。
咔。
墙正中裂开,分成了上下两截。
靠下的墙连带着地面向后退开半米,鼠洞也一起缩了进去,露出一个漆黑的地穴,比山谷村祠堂里的那个稍大一些,却简陋许多。
灰鼠跳出来顺着地道往下窜,蹦了三两下就没了影子,应该也是不耐烦了很久,再也不等那两个找不到机关的“蠢才”。
孟季安晾着左手、竖着中指,生无可恋地往形玉面前一怼,形玉直接一个起飞,比灰鼠蹦得还远。
“你……你先下去吧,我会跟上来的。”
孟季安伤了心:“世态炎凉,始乱终弃。快用水给我洗洗。”
形玉也挺心虚,抿着嘴唇为难道:“我现在的水可不干净。”
“不嫌弃你。”
*
片刻后,孟季安甩干水滴,掌出一支火烛,低头从地道入口往下走。
形玉在他身后问:“蜡烛是哪儿来的?”
“我跟着观空学坏了,从‘抱香’顺的。”
还好顺了。
木墙已经重新关上,地穴里是虚无的黑暗。没有台阶的路很陡,一开始还有粗糙的沙砾防滑,进得深了,墙面变成了石壁,像南方的回南天不住往下淌水,地面渐渐变成一条静止的地下溪,一着不慎就会在光洁的溪底打滑。
地道本来不高,孟季安和形玉前行时总要时不时低头弯腰,等过了一块倒挂的钟乳石,没路了。
往下看是不知深浅的悬崖,往上望是若有似无的天顶,火烛的豆点烛光在巨大的黑暗前变得如此渺小,如同浩瀚宇宙中的一颗遥远恒星。
脚下的悬崖壁旁有一片一片黑色的影子,像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雪花,或交叠、或疏离。
“能看清吗?”
形玉摇头:“蜡烛给我。”
随后一只雀鹰便幻化而出,立在形玉肩头长啸,叼走蜡烛纵身一跃,在地穴中盘旋、探照。
神秘的雪花终于展露出了它的真实面貌:
那是一片死亡森林。
枯萎碳化的树是黑棕色的,如同瘦骨嶙峋的巨人在顷刻间死去,痛苦地向四周伸长手臂。树下的地面也是黑色的,铺满了花草支离破碎的遗体,和土壤焚烧过后的焦痂。
悬崖下一条浅而宽的沟壑扭曲着向前延伸,底部铺了一层鹅卵石和碎砾,低凹处积起的一滩滩水像破碎的镜子,将雀鹰的掠影摄下。
孟季安环顾一圈:“这地方有点眼熟,你有印象吗?”
“这里好像是……密林。”
雀鹰正好一个旋转俯冲,将烛火带向地面,林木间的一块巨石在光晕中一闪而过,石头上似乎有个人。
那块巨石和雁横山庄外密林中的一样,而那个人影就像当年居高临下、看着观空破阵的葛仲山。
形玉念动之下,雀鹰盘旋着落在石上,但那里空空荡荡,似乎刚才的人形只是恍惚中的错觉。
但孟季安知道,引他们来的人就在这里。他能驭兽、擅机关,又生活在雁横岭脚下,必定与冲岐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孟季安对着巨石开口道:“既然特意叫我们发现雁横岭所在,想来也是要找葛仲山的,你与我们算是同路人,何必躲藏?”
地穴内静了几秒,随后右前方百米外的山岭上,亮起了一把篝火。燃烧的黑烟顺着山体向上萦绕,从一条细长的岩间缝隙飘了出去。
黑烟后的洞穴里走出一个女子,一身飒爽的黑衣,腰上束了一条宽厚的棕色皮带,料子和脚上的短靴一样。
她明明不过花信之年,却端得一副肃杀模样,五官锐利,眼尾尖挑,横眉竖目,神情间有种逼人的坚定,如同寒冬旷野上指天的长枪,连身侧的火光也暖不得半分。
“并非躲藏,只是尚有顾虑。”
“是何顾虑,说来听听。”
她似在考量,隔着偌大的密林,一时只有木柴在火焰中爆裂的声音。
“枯麻岛异动,传闻有四位上仙,救民于水火,”她将前尘往事娓娓道出,“今日却只来了其中三位。敢问那位红衣上仙现在何处?”
“身有不便,不可来此。”
“我知她已死,却在阴世寻她不到,如今两世融合在即,她为何还来不得?”
形玉唤回雀鹰,手握烛火,回了话:“涂灵非生非死,阴世容不下她。”
女子没想到是这个原因:“非生非死……何以至此。是葛仲山做的恶吗?”
孟季安公允道:“是他推波助澜。”
女子垂眸不语,转动身后岩壁上的隐秘旋钮,随着齿轮嵌合时的“咔咔”声,密林中沿河的灯盏依次亮起。
孟季安看着不改旧貌的灯感慨道:“没想到当年做阵眼的灯座还能用,果然还是老物件质量好啊。”
不像他家里的台灯,三天两头短路烧灯泡。
女子开口拽回了孟季安跑远的思绪:“我叫君笑,冲岐派唯三的女弟子之一。观空行者在雁横养伤时,是我与涂灵姐姐共住。那年我才七岁,现在却不知自己算是几岁了。”
孟季安听她方才言语间的措辞,猜测说:“你与葛仲山有嫌隙?”
君笑神情冷峻,双唇微动,字字带恨:“不共戴天。”
那时,葛仲山刚从枯麻岛回来,献至宝“寻阵龟甲”于堂前,又讲述此行奇遇,受乾离真人赞赏,获赠玉如意。
“玉如意是我派世代相传之物,虽然没有明确只能由掌门持有,但弟子们心中还是将它看作掌门信物。当时,葛仲山资历最老,能力最强,乾离真人有心培养才有此相送,却不料送出祸端。”
吴祯在枯麻岛见识了葛仲山的冷情,对他愈发不服,又碰上葛仲山初得玉如意,行事上顾及更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本性逐渐显露,便忍不住忧虑冲岐的未来。
他时常在人后抱怨乾离真人识人不清,吸引了不少同样看法的师兄弟,特别是那些新来的弟子们,自是不喜端着架子的葛仲山而与随和的吴祯更为亲近。
乾离真人那时大限将至,日日在虫谷闭关,不见旁人,对雁横山庄内的勾心斗角,或许不知原委,或许知道却无力改变,终究放任了一切。
几位能话事的长老那几年相继离世,选出的新长老们与葛仲山年岁相当,被葛仲山生生压了一头。只剩下忘嗔一位老人,不知为何也不出来主持事宜。
于是冲岐之内渐渐分成了两派,或者说三派。
对“未来掌门”阿谀奉陈的为一派,与葛仲山离心的为一派,另有远离是非、一心修炼的中立派。
“我心中看不惯葛仲山,但觉得吴祯师兄的做法也有不恰当之处,所以算是中立派吧。和我一起的还有乾离真人之孙,茂符,我们年岁相当,与观空行者和涂灵师姐都有渊源。”
形玉疑惑道:“茂符既有不满,为何不劝说乾离真人?”
君笑说起朋友,表情才有所缓和:“他与我不同,我是两头看不惯,他是什么都无所谓。”
她好像陷入了回忆,似在诉说,又似自语:“茂符那时不过十二,玩心重,学驭兽是为了招猫逗狗,尚且能静下片刻来学,练符咒时坐不住,又贯会甜言蜜语,哄得忘嗔长老睁只眼闭只眼,学不学的,装装样子罢了,他根本没有想过冲岐的未来,或者说,他不在乎。但是他不知道,他就算只是冲岐的草木,也会为冲岐动荡所扰,更何况他是冲岐弟子,更是乾离之孙。”
“后来呢?”
“后来啊……葛仲山欺师灭祖,残害同门,冲岐毁于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