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不是去过,是从小就在那里长大,后来才去的江表,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江表人士。
江表有他的家,但北州是他的故乡。
他直接堵住了她对他终于燃起来的一点好奇心,开口继续问,“吊坠真的是你的?”
“是啊,我刻的,我磨的,石头都是我捡的。”
她乖乖回答,表情里带着坦然,好像在说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回答是乖乖回答了,然后就见她眉头皱起来了。
“可我们北州人,不会早上不吃饭,中午不吃饭,晚上不吃饭…还不睡觉。”她舌尖舔了下嘴角,“北州很冷的,不吃饭的人在寒冷的冬日连喘息都难。”
她承认了她在北州长大,但仅此而已。传到她手里的球又扔了回来。
程湍紧追其后,“在哪学的石刻?”
他知道这个吊坠有些年头了,而她很小的时候就会石刻,履霜山上那么多师门只有那位……
“我吃饱了。”晏然耍赖地站起来,看着程湍。
程湍心中明了,多问一句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也差不多。
两人走出面馆,沿着街边走边消食,晏然小心提着裙边,踌躇下,还是想问。
“所以程大人真的一口饭都不吃吗?也不睡觉?”
小姑娘眼神里的担心溢于言表,但也是真的好奇。
“吃饭,也睡觉。”程湍淡淡回应。
晏然点点头,“那就好”。
“好什么?”
“被百姓们寄予厚望的状元郎可别年纪轻轻就……”
“就怎样?”
雨后哪哪都很清新亮堂,程湍的眼睛在点点灯光下,却更加清晰,唇上的棱角被微弱的光映得更加分明。
光影交错间,嘴唇像一叶舟,倒覆了的舟。
晏然深吸了一口泥土雨水的芬芳,止住了本要脱口而出的话。
她有些懊恼,如今自己也是放肆到什么话都敢说了。
“就……积劳成…。”她再一次顿住。
她转过来,正对着他,“好就是,你活着,就好。”
所以你查余茂坚的案子我为你的胆识和正直喝彩,但我依旧胆战心惊;你不查这案子立马回江表赴任我为你能余生更顺遂更安乐而高兴。
活着就行了,别无所求,对任何一个人都是。
不管为何梦里的人变成了你,他已经死了,所以你就别死了。
程湍低着头,看着她清明的眼睛,“嗯。”
*
两人行到程府门口,他拦住了她。
“此案还没完,接下来没那么简单。你不可妄动,做到此,已经足够。”
所以他会一直查下去,晏然没有预料错,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脑海里那个狱中自尽的书生。
晏然思来想去,别无他法,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太子也会和你一起查吗?”
程湍嘴角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晏然想看清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什么了?”他脸上所有情绪瞬间消散,眉眼间已经带着凌厉之色。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晏然呆住,“大人脸色变得好快……”
她用程湍完全可以一字不漏地听到的声说的,然后果断进门。
“……”
程湍看着身旁溜走的人影,摇了摇头。
临洱牵着一匹马,拿着一只玄色斗篷出来,看着匆匆进门的晏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程湍接过马,在门□□待一句,看着临洱将大门关上,然后一人一马在月明星稀之时奔向宫门。
马踏街面上薄薄的水,雨气还萦绕在周围,其上人斗篷盖住半张脸,顶着风操着近路。
苦雨作,蝉鸣不已。程湍来京城已有两月,留客雨下了几场,远方的消息也在催促他快些回去。
该速战速决。
马踏得更快更稳,玄衣黑马风一样地奔。
“公子,查到了,晏姑娘小时候确实在北州,不过是在履霜山上……”
“公子,我查得费劲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那山很多座峰峦,道路闭塞,门派高手如云,少有无关之人能上去,而且,晏姑娘在山上根本不叫晏然,是叫……”
“晏姑娘下山日久,山上知晓她情况的人没有几个……”
“她的师父已云游多时,她那一门看起来就她们师徒两个……”
程湍按了按胸口的吊坠,回想着临洱查到的碎片。
深夜进宫,程湍没有见到皇帝,侯公公帮忙传了话。
很快侯公公便回来了,“程大人,皇上准了,但只给两天时间,闰天衙署你可调派人手。皇上还说,大人之后还要回乡赴任,切勿耽搁太久。”
程湍出现在闰天衙署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借了两名仵作,几个军士。
军士也没有帮上什么忙,不过是站在余茂坚家门口守着。
灵堂棺材前,程湍看着盆子里烧光的木片灰烬一直没发话。仵作们不知程大人在等什么。
“大人,可否开棺?”
他并不确定开棺验尸能找到什么,但是只剩下这条路。他眼前还有那日夜里升起的一团团火,还有她跪坐在这里的样子。
结果是不是更重要些,可万一没有结果呢,不,会有的。
“开。”他再没犹豫。
他背身站在门外,就站在那夜他站的地方。
一刻、两刻、三刻、四刻……
仵作的交谈声传入程湍耳中,他拳头渐渐紧握,眉眼间露出几分狠厉。
“大人,这是验尸记录。”
两名军士和仵作离开,程湍将门关上,坐在院子里,闭上眼睛,挡住所有月色。
天蒙蒙亮的时候,临洱来找他。
“公子,晏先生今日午后回京。”
“好,先回府。”程湍抖了抖斗篷,扔到马上,“昨晚的药喝了吗?”
“喝了,王妈妈看着喝完的。”
临洱骑上自己的马,“只是……”马儿性子急躁,大力地甩了甩头,嚎了一声。
“只是什么?”
程湍上了马,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小巷。
“那大夫不是开了一月的药吗?晏姑娘这才喝了几天……要不,咱们把药给晏先生?而且,我们是不是也快离京了……”
本来在后头的程湍,话也没听完,打马一下子窜出了半条街,临洱的话隐在微蓝的晨色中。
先回到府上,程湍沐浴更衣,坐进书房,处理一些江表的事务。
他听到内间有点微弱的声响,停下了笔,慢慢走到门口推开门。
晏然正熟睡着,抓着一半被子抱在怀里。他看过几次,她很喜欢抱着东西睡。
睡梦中不知说着什么,晏然转了个身,正好冲着门这一边,睡得有点乱乱的脑袋正好对上程湍看她的视线。
外面的天光还是蓝蓝的,空旷的屋子里只有床,和床上的人。
程湍坐到床边常给晏然放药的小桌上,两人离得很近,程湍一抬手就可以碰到晏然的脑袋。
她睡得很香,不知道有没有药的原因。
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在微微泛红的眼底打下一圈青色的阴影,皮肤清透,像是一整块羊脂玉。
鼻尖有些许红,程湍拢了拢被子,掖到她脖颈下。
唇角微微上扬,就和刚刚回来时天上的仰月一般,还是不甚有血色,淡淡的粉。
大概是觉得脖子边有些痒,她伸出手抓了抓,然后脑袋更深地埋进被子中。
发丝凌乱,但很黑,和白皙的皮肤相衬托,有些太黑了。
程湍看了看窗外。
太阳何时会升起?
他希望阳光此刻就照进来。
……
早上起来的时候,晏然推门依旧没有见到程湍。
和前几天一样,她蹑手蹑脚地在书桌前转一圈,确定程湍没在。
她看到了放在书案上的验尸单,身子突然打了个哆嗦,没有停留,直接走过去,拉开程湍沉重的椅子,翻开记录仔细看。
程湍进来时就看到晏然站在桌子前,盯着那份记录,还看到了光洁的没有套足袜的脚,踩在灰黑的地砖上。
他走过去,轻轻抽出她手中的验尸记录,拦腰抱起她回了内间。
“程大人,早。”她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身上有些发抖。
“今日晏先生回京,今晚你就可以回家了。”
“嗯,多谢程大人这几日的照顾。”她说得很诚恳,没觉得有什么,或者即将没有什么,或许是还没清醒,愣愣地看着程湍。
“先把袜子穿上,来前面用早饭。”
晏然点点头。
两人安静地用过了早饭,程湍拿着她的书箱,送她上马车。晏然在门口郑重地行礼,感谢他救她回来,还请了大夫,给她药喝。
“你看见了。”他打断她看起来有些刻意生分的礼节。
“嗯。”
“是你命人做的吗?”
他想过她知道了定会问出这句,他点头,他当然承认,他只能承认。
“那……有查到些什么吗?”她忐忑不已。
“尚未。”程湍看向她身后的外墙,墙上是新刷的颜料,青黑色,很均匀,没有一点违和的地方。
“能查到吗?”她在质问。
程湍看回她脸上,“保重,会有结果的。”
他几乎是将她塞进车里去。
程湍站在马车边上,向车帘子处说了一句,“不可妄动。”
……
那天在书院,程湍究竟发现了什么,能让他开棺验尸?难不成余先生能在棺材里藏什么?
反复回想那几页验尸单,余家嫂嫂已经有五月的身孕……还有…撕裂伤……下身出血过多而亡,就死在殿试的前两天。
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晏然觉得心一抽一抽地疼,喘不过气,仰头硬把眼泪憋回去。余先生是知道这一切吗?然后呢,他为此又做了什么?
他面对这样的……也可以一言不发吗?也可以一字不留吗?然后就去死了吗?
饭后喝过的药的苦味又反上来,她手死死撑着马车座位,箍紧自己的身体。
……艰难挨过一天的课业,她第一次觉得从书院到城东的家里的路是这么长。
她越走越慢,慢了又想哭,后来干脆像平常一样,跑起来,于是汗水和泪水被洒在身后。
回到晏府,还是没有人。她无心看书,挑出一块木料,巴掌大的样子,拿起一把锉刀,削出形状,一个掌心大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