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无意冒犯,是有急事……”晏然要解释……
“先上来。”
被打断了。
晏然缓缓站起身,脱掉鞋子,爬到床上,与程湍面对面。程湍将那团被子绕了她一圈拢在她身上,包得严严实实。
她不想去看他,于是微微低头,就看到那双大手将被子拢到她脖子下,最后还紧紧攥了一下,防止被子掉下来。
和那天拔刀时候的手形很像,很有力,手上凸起的骨头透露出不容反抗的意味,关节处是在昏暗下也能透出的粉,青筋瞧不出颜色,但能看出一条条地延绵。
晏然善解人意地从被子里面伸出一点手,捏住了胸前的被子。
“暖和些了?”
程湍察觉到她从刚才就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
“嗯。”晏然点头,再点头,被子间的香味更明显了,她心神安定了些,捏着软乎乎的被子,被子间暖意包围在她身边,冷意和惊恐被驱散。
看着程湍拿起床边的里衣穿上,那里衣终于不是玄色,是很白的绸子,月光下可以看到流光,晏然想,一定滑滑的,就像她在书房内间盖的那床更柔软的被子一样。
也很好看,她一时间比不出哪个更好看。玄色显得人很瘦又很可靠,暗暗的,总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白的就很直接,感觉一下子就可以看透,没有什么隐藏和遮掩。
安静中,程湍等着她开口。
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暖香冲昏了头脑和麻痹了身体,晏然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程湍。
程湍被她看愣了,发出一声收敛的轻笑,双手支在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现在可以说了,什么事?”
晏然觉得他有在笑,但仔细盯了盯,看了看,没有什么线索。怎么就感觉他好像笑了一下呢?
无形,无懈可击。
“我……我去了余先生家,发现棺材里有东西,或许是余先生留下的。”
“什么时候去的?”声音还是好好的,可他刚刚被打扰的不悦,和拢被子时候的温和都没了,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找到了线索难道不该讨论下吗?
不问下留下了什么吗?
“就刚刚。”
“然后就一路跑过来?”
“嗯。”她睁大眼睛,问一句答一句。
程湍收了手,坐直,对面的一团被子又显得矮了几分。
是啊,你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有什么错。
不是让你别查了吗?
他面色如常,当然,程湍自己以为的。
“发现了什么?”声音哑了几分,低沉得和窗外夜色一样。
“棺材里有一个夹层,里面有一些纸。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也没有拿出来看上面有没有什么线索,我就先来找了你。你不是还在查吗?”
“没有打开看?”
“自然是没有!”她立马否定,好像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看起来还期待一些夸奖。
程湍起身下床,走到衣架边,套上外衣。
“你要去哪?”问出来之后,昭然才发觉是一句废话。
“余府。”
几乎是同时,晏然放下了被子,也要下床。程湍却早一步到了床边,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就留在这,今晚先在这睡吧。”
更深露重,再出门去书房着实没有必要,她身子那么弱。
“我也想去。”她仰头看着他,程湍不去看那双眼。
他将床头的灯点着,“今夜已经很累了。”
就见晏然头微微低下。
程湍想马上走。
“先休息吧。”
床上的人没有动作,没有要听话躺下。
“我走之后,你能好好睡吗?”程湍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在妥协。
晏然抬头,可怜巴巴地倔强,“不能。”
很坦诚。她会等一会儿就离开程府,大不了再跑回城东。
“一定要去?”程湍几乎可以想到她心中所想。
晏然点了点头。
“好,走。”程湍先一步推开了直抵房梁的高门,没有关上。
晏然蹭地一下从床上起来,急急忙忙穿上鞋,打开门要追上程湍,门倒是打开了,没刹住脚,直接撞到悄声等在门边的黑色大门神。
晏然揉了揉脑袋,抬头看程湍。
“你就穿这点跑了整个京城?”
晏然觉得他要反悔,“很厚的!而且现在是夏天,我不冷。”
程湍点点头,又返回屋里拿了件斗篷,就是上次那件。
太晚了,程湍没有套马车,从马厩牵了一匹马,牵到府门,晏然正抱着他的斗篷站在门口。
程湍先上了马,示意晏然也上来。
晏然以为他会牵来两匹马,她也会骑马啊……
拉住他很大很温暖的手,坐到了程湍前面,马儿深夜被叫醒却丝毫没有倦色,它被养得很好,皮毛光滑,应也是很名贵的品种。
程湍拿过她手里的斗篷,反着给晏然围上,将绑带系在她身后。帮挪了挪她坐着的位置,然后打马奔起来。
马上的风大些,脖颈下的斗篷帽子直接吹到她面上,什么都看不到了,她伸手拿下帽子,又因为颠簸双手又抓上马鞍。
所以帽子又盖住了她的脸。反复几次,晏然不动了,静静地听着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却不受到一丝风的力道。
程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就坐在他身前,安静地不发一言,但他就感觉到了很……安稳,马在颠簸,心却是定的。
……
马很稳,和驾驭马的人一样。
晏然不觉得困,风吹得舒服,搁着带着香味的斗篷更舒服。
她许久没有骑马,小时候很喜欢骑马。
她很小就会骑马了。
转了几个不小的弯,程湍本想扶一下她,怕她掉下去,结果晏然自己悠住,也没有因很快很高而害怕。
到了余茂坚家小巷外边的一个店家那,程湍就先下了马,正要拉晏然下来,晏然却从另一边跳下去了,稳稳落地。
程湍一个大跨步转到她这边,看着她。
“啊…我不太习惯左边下马……”
“你踩到斗篷了。”
没摔倒是你命好。
“抱歉,程大人。”
晏然不好意思地笑笑,立马从地上拉起斗篷,将程湍在她脖颈后系的结子转到下巴,然后脱下斗篷叠好,收在胸前抱在怀里。
抱着一坨金子……
虽然她不喜金银财宝,但贵重之物放她这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程湍往巷子里走,她跟在后面。
他有钥匙,很快进屋,蹲下摸了摸就找到了她说的地方,看向晏然。
“我撬的,但很小心,没有破坏里面的纸。”晏然压着嗓子说。
“还带着刀吗?”程湍站起来,问她。
“刀?”她扭身向上看,想确定程湍为何会觉得她带着刀。
旋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愚蠢,“刻刀吗,带了!”
“你来吧。”
“好。”
晏然将两只手伸到棺材里,拨开自己用来伪装完整的木片,然后小心地估算纸张大小,一点点撬开其余的木片。
味道刺鼻,但在拆的过程中,她几乎闻不到。
很快弄出一个口,她收好刻刀,手伸进去,抓住所有的纸,从洞口往外移出,很慢很慢,确保每一张纸都完好无损。
终于拿出来了,她松了一口气,要起身,却发现一条腿已经麻了。
程湍看出来她的不适,双手拎起她的胳膊,让她站了起来。
“谢谢程大人,您看看……”话还没有说完,程湍突然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旁边屋里。
屋门老旧根本合不上,他们就站在门后,程湍示意她不要出声,晏然听到了不远处大门边有声音。
有人来了。
晏然一动不动,程湍的手放开了她。晏然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
程湍收走了她手里七八张写着密密麻麻字的纸,放到衣服里。
晏然觉得很庆幸,几乎她前脚拿走纸,后脚人就来了。
可是会被人发现藏了东西还被拿走了吧。她紧张地看向程湍,程湍就安静地站着不语,也没有看她,盯着门,听声。
目光灼灼,深不可测,好像是正在捕猎的猎人。
晏然看着好看的侧脸,更不安起来。
状元,榜眼,探花,还有其他金榜题名的进士,一般都会循规蹈矩地走仕途,真不见得有什么危险可言。
怎么到他们这届……
程湍看起来会一点武功,可进士们都苦读诗书数十载,武功又能厉害到哪去,他还不吃饭不睡觉……
她真的皱起眉头来。
本来就有很多毫不相干的人或事,她不是对什么都会起怜悯之心,她也独来独往惯了,唯一困扰她的是那梦中惨死的人。
更困扰她的是惨死的人露出了脸。
看着面前这张脸,这个人,活得好好的呢,她再次确认。
当年,她开始被噩梦缠身后,她曾寄过书信到履霜山上,问的不是自己的师父,是那位与她有些交情的龟不咳老头,精通命卜之术。
她也不懂这些,但是好像只能问他。
老头回信说:
“若你在你的梦里是个旁观一切之人,那表明,你所看到的一切或许会在过去、当下、将来发生。”
那时候她甚至安慰自己,这个人已经死在了过去,或是死状惨烈,或是冤情难解,他还想在这人世间多留一会。所以选择了她的梦。
她就当他已经死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脸变成了一个活人的脸,那是不是可以排除过去,只剩当下和将来……他会这样、那样地死去。
人已经进了屋子,有两个人。
能清楚听到,他们直奔棺材,摸索着。
“怎么可能在这藏东西?”一人说。
“仵作也说了,没发现什么……”另一人抱怨着。
“再找找看,这要是真的找到什么,一定是大功一件,我们都会升官发财!”
“嗯!一定要找到什么!”
“大哥,这有一个洞!”
“妈的,里面看起来是有东西,诶,不对,这么窄窄的夹层藏不了什么,定不会有什么金银财宝!”
“你摸到什么了吗?”
“没有。”
“真有点瘆人。”
“这怎么办?”
“你说,会不会藏在尸体里!”
“是啊!对啊!”
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晏然身体抖了一下。
浓浓的化不开的夜色里,一道冷亮的寒光从屋顶、程湍晏然的门前、棺材里转了一圈,消失在白布里。
是皮开肉绽但没有扎出血溅声的一刀……
死了的皮肉被切开的声音,沉闷,压抑。
晏然的心里轰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