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孔唯在照镜子。
颜寻之也好像在照镜子,站在圆镜之前,只是镜子里映出孔唯的脸。五官深邃、带有狭长疤痕的、平静的脸孔。
太显著了。
那一刻颜寻之感同身受的赞叹,真是个好办法。
没有任何东西比这更容易、更方便分辨,这条疤痕太过狰狞而显著,几乎将她的脸劈成两半。
颜寻之能从很多地方看到这道疤。镜子里、金属的反光里、水面倒影里,甚至是她人的眼睛里,那倒疤都像是要将她的瞳孔割裂。
所以她无时无刻不会意识到,已经是第二世了。
第一世也是真的,因为这条伤疤是在最后一刻,她与异物挣扎着同归于尽时,异物竭尽全力,在她脸上慢慢抠下的这条痕迹。
孔唯经常照镜子。她在镜子里端详回忆,延续了伤痕,过去就不再会被时间磨灭模糊。
第一世里,联邦所作所为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孔唯升了副总指挥,权限大有提高,地下城几乎事事都要过她的手,其秘密一览无余。
而总指挥年事已高,联邦明面暗地的意思都很明确,想要将她扶持起来,过两年,接替总指挥的位置。
联邦以领袖为主导,往下指挥、监管平级。孔唯能力强、履历优秀,但没有什么号召力,不可能走领袖路线,总指挥是她能到达的顶点。
她怀疑过联邦为什么提拔她,想想又觉得正常。
她从小因为性格和资质被联邦特别看重,自由培养,虽然分化成S级向导,还是治愈系,可在任务上常有出色,没拖过后腿,有多次表彰。
联邦以地面派为主导,毕竟还有相当一部分地下派,这些年争权不断。
如今窗口期时间紧要,内忧外患绝不是地面派想看到的结果。她属地面派,手下有着成果斐然的实验,但对派系斗争参与甚少,也不是专业研究员,主要实验已经在升指挥时挂靠给了联邦。
于地面派,扶她上位,她还算服众。
于地下派,她不接触派系斗争,更侧重于一个挂名研究员,冲突不易加剧。
况且站到最高处的那个人,往往不是最厉害的、最聪明的、最有野心的。
甚至都不是最幸运的。
只要合适就合适了。
她坐上了副总指挥的交椅,不曾掉以轻心,身份便利,陆陆续续在实验和帮派中安插进更多哨向,相互牵制监管。
可惜人的胳膊总有长度,坐到这个位置,孔唯已经没办法直接够到底层人。副指挥官事务更繁杂,一件件过手分发下去占据了她绝大部分时间,难以有空隙弯腰亲自翻找。
流到她眼前的人,要无数推手,筛了一遍又一遍。
这时跟她链接的哨兵已经换成了桑挽音。位置越高,实验越深入,她越来越警惕,链接哨兵这么亲密的位置,她直接从实验对象中挑选。
桑挽音是第二批实验者。第一批死的死没的没,她算是跟她最久的人,当初亲手选来的,脾气秉性被摸的通透。
在她身上的实验方向早已失败,她正好把她招揽成心腹,也不介意跟她共享机密。
反正链接哨向是真没什么边界感,相互一结合、一疏导,什么秘密都没了。
孔唯精力有限,再跟她瞒着实在心力憔悴。总得有个人替她疏导吧。
于是桑挽音正大光明坐在副总指挥的转椅上翻着她的人员名单,孔唯则坐在她对面比对数据。
人员后面都标注了是什么渠道找来的,方便追查——虽然这更像是一种威慑,真正要做事的,不在乎这一长串的追查,也肯定有办法避过。
桑挽音从头看到尾,键盘被敲的啪啪响,“怎么现在一个你找的都没了?这谁推荐的,陈道?她推荐的人你也信啊,我觉得她根本就心术不正,进来就是想踩着咱往上爬的。”
孔唯正写东西呢,头也没抬,“没信。”
“那你还批了。”
“……”
孔唯写完了,直了直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看她,转了转椅子,“背后是联邦,联邦给的人啊,不能防着,随便给个位置得了,都有交代。”
桑挽音甚有道理的点了点头,又随便翻了几下说,杵着脑袋叹气,“但你这都脱离群众了啊,这谁推荐上来的,曾安?曾安是还行,但谁知道会不会变心,找过来是人是鬼。我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孔唯翻个白眼,丢笔扔她,“就你懂?你滚下去找。”
桑挽音嘻嘻哈哈,“你手下我找什么找。我给你找两个来你信得过吗?不还是间接推荐,到时候出事赖我头上,我可不沾这身骚。”
孔唯撞回椅子上,说,“那你在这脱裤子放什么屁。”
这是个漏洞,可池子大了、种类杂了,水就是会浑,千百年都是如此循环。
她必须接受,层级管理后,自己手下的队伍也开始走向臃肿,她的秘密或许已经公开透明。
联邦为什么不管她暂不得知,或许真的是卡在了回归地面中,想让她出成绩?最好的猜测大概就是这个了,她只能先这么走下去,人还会因为氧化衰老死亡,总不能不呼吸。
实验推行到地面阶段。
孔唯带着一部分人上了地面。
数据没有达到预期,其中两人精神紊乱,丧失神志。孔唯把他们的全部数据调出来比对,跟其他人没有区别。
那只能说明,这一批全都是错的。药剂要重新调整。
这样的次数见多了,好像有点麻木。孔唯把数据发给曾安,“再带着上两次地面吧,还是没反应,就换下一批。”
回屋,开门。没开灯,光线从她身周挤进屋内,颜寻之正斜靠在床杆上,打瞌睡,脑袋一垂、一垂。
被光亮照醒,抬头,见她回来,快速起身走到两步远处。她打开灯时,颜寻之有些不适,下意识皱眉眯了眯眼。
“怎么不睡觉。”孔唯随口问。
颜寻之纠结着道,“我……今天……你说你喜欢这种,我正好看见了,就打扮了一下,想给你看看……”
孔唯稍愣,这才终于去看她。进屋时根本没注意,颜寻之今日化了淡妆,穿着以前的地面服饰,带着发簪,一身红橘相交的长裙,坎肩立领金边,灯光下,衬她脖颈格外白皙修长。
她好像是这么随口说过一句,她这张脸,穿以前那种华丽的衣服肯定好看。
但也就是那么无心一提罢了,这么繁碎的衣服,光一层层穿就头疼,还要编头饰,她没心思去弄,没想到颜寻之真的穿来了……
的确好看。
她眼神赤裸,直白的几乎要将她扒开打量,颜寻之略落眼帘,按着她的喜好,温和的笑着。
片刻,孔唯经过她,走到床上坐下,对她招招手,“过来。”
颜寻之走过来。相处了一段时间,她已经没那么谨慎,在她身边坐下,顺势柔若无骨的躺到她膝上。从下至上,略抬着下巴,眼眸炯亮的仰视她。
孔唯按了按她的眼尾,指尖沾上一点红,“因为我喜欢,所以打扮成这样?”
颜寻之似乎一紧,谨慎的点头。孔唯略无聊的想,她今天心情不好,小哨兵这马屁拍错了时候。
“我还喜欢实验成功呢,你来当我实验品?”
她只是被烦的那么随口一说,忽然感觉,身下小哨兵眼睛里有个灯泡。
此刻啪嗒一声,开灯了。
“……可以吗?”
她从来没发现,她眼睛那么亮。
“你愿意?我就随口一说……”孔唯愣了下,低头凑近她,“你愿意的话……应该可以吧。”
很软。她在纠缠结尾,含糊不清的答应,“……我想想。”
她一只手摸索到她的腰,揽着圈住了,颜寻之挺轻的,她稍一用力,把她捞起来,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
颜寻之骤然失重,被像个玩偶摆弄,小声啊了下。
紧接着舌尖一痛,孔唯凑过来咬她,那双清透无波的玻璃珠里笑意滚动,“叫什么?”
另一只手空闲下来,先抽走发簪。
头发散下来,她的手也顺着往下滑。
颜寻之身上有种果香味,凑近了,深一块浅一块。她琢磨着,挺满意的想,军备处这些人还挺努力。水平暂不评价,态度倒是不错。
“这一套很贵……”颜寻之忽然伸手轻轻扯了扯,双目含水望着她,似乎有点尴尬,脸红的几欲滴血,“我这是借的……要还……”
孔唯哈笑了声说,“没事,我有钱。”
“我买了。”
……
一时冲动,孔唯回去考虑了两天,居然觉得可行。实验一直在碰壁,最坏的结果,未免不是根源出了问题,大船不好反复掉转船头,她倒是可以骑艘小艇转圈。
颜寻之没有添加进实验档案。
孔唯更像把她当练手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她身上做着各种尝试。忙不过来时,颜寻之自己记录数据,一笔一划缀在她的后面。
因为试验田,药剂更换也很频繁,更换ev注射很疼,但颜寻之每次都显得格外兴奋。
极少纠结的表露过,“我已经二十六了,注射这些会不会太晚?会不会没用?”
孔唯不在乎,反正她身后没用的一堆,“试试吧。”
后来才姗姗想到,她不懂实验,可能以为更换是个好事,代表实验进入下个阶段。其实没有,她也一直在原地打转。
记得多了,颜寻之也能看懂一点数据了。
孔唯发现之后,开始有意识的避开她。颜寻之察觉到,起先闭口不提,忽然有一天在床上问,“为什么他们可以成为你的亲信……我不能?”
孔唯怔了下,情欲眨眼退了,有点索然无味,“现在军备处这么努力啊。”
她慢慢从她身上抽离出来,“确实太晚了,该睡了。”
颜寻之忽抓住她的手腕。
这是她生平少有的几次争取,灯光几乎将她眼眸照透,“我没有你那些人能力强,脑子聪明,但我也有我自己的社交圈,我也能打听到他们打听不到的东西。”
“你信那么多人,为什么我不能做你的耳目?我至少比他们忠诚、比他们可靠,我不会背叛你。”
孔唯略略挑眉,“是吗?”
颜寻之握着她手腕,指尖温热,目光几近诚恳。
孔唯望着她,戏谑道,“你连不上地面的原因都是骗我的。”
“你说,我怎么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