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染果然撕开了植入。
与实验无关,单纯是她自己想要壮大,孔唯没说起过,曾安并不知道她吞并了肖明染。精神植入是专门针对孔唯的,碰上肖明染这样侵略性极强的向导,纸糊一般脆弱。
没等研究员往下一步头疼怎么再解决肖明染,让孔唯的精神力能平安重灌回去,老虎自己甩着尾巴,无所事事的溜达走了。
她的精神体安静待在图景一隅,吃饱喝足的趴下,两只前爪伸出去,头搭在中间,似乎是困倦了,眯了眯眼,眼皮耷拉下来。
研究员们面面相觑:“……”
这啥意思?放松警惕诱敌深入还是真打算和棋休战啊?
肖明染被冻了快百年了,这么多年沉默在历史长河中,经历过的早已离去,大多数人只能了解到她最光辉也最尖锐的那些传闻——自杀式异物潮、血洗、对簿公堂。
在传言里,这是一个需要打起一百二十分警惕、生怕被反扑,以至于连杀都不敢杀死的毁灭者……
但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恶魔不侵略了、不毁灭了,安逸的趴在精神图景里眯着眼浅眠,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没用上,反倒让人心惊胆战。
颜寻之根本不懂这些,打量了一圈神情,有点没底,“……放吗?还是先放点试试水?”
孙业索犹豫了一下,说,“全放吧。”
放一点除了被吃起来更方便没有别的用,全放上,加上颜寻之,两个异化体,真出问题,说不定还有一搏之力。
接入那一刻,老虎睁开眼,把周围人下了一跳,那根紧绷的弦摇摇欲坠。但它只是眯了下眼,不动,尾巴如打招呼般抽动了两下。
孙业索盯了显示屏半天,转向旁边研究员。
研究员相互交换了个眼神,迟疑着点了下头。她说,“……放吧。”
回灌,本来就是她的精神力,又是治愈系,没什么攻击性,孔唯接受的很快。
之前昏迷,身体已经做了好几场手术,用各种药恢复的差不多了,如今只消等精神稳定,就能彻底宣布脱离生命危险。
第三天,各项指标开始直线上升。
颜寻之作为整个南区似乎唯一能链接上她的人,在稳定之前都不能掉以轻心,需要寸步不离的守着。
为此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待遇——作为一个陪护,也是睡上资源紧张的病床了。
跟孔唯之间近的仅隔开个从不拉上的床帘,颜寻之请了假,没工作消息,万般无聊,把孔唯身上的疤正着数倒着数,每道里面嵌进去的缝合线还要再算一轮,翻来覆去消磨时光。
于是她动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发现的,“你醒了!”
颜寻之没感觉自己几乎是扑过去的。
但她还没到跟前,发现指标波动的研究员已经迅速冲过来,一撩帘子,团团围上给她做检查。
颜寻之自知自己没什么用,顺水推舟的被挤出外围,站定停了一会,往后靠去,自嘲笑了。
她担心的这是谁?孔唯。
孔唯这么重要的人,比她还不想让她死的人有一千一万个,她这紧张关心个什么劲。
一轮轮检查完毕,指标稳定,甚至算得上不错。她本来就是治愈系,天然优势,恢复速度比别人快些,照这个架势,过两天就可以撤掉监护。
有研究员出去报告,剩下的七手八脚的给她换另一套药。都结束了,孔唯费力眨了眨眼,声带因为长久静止,哑中有那么几分尖锐,“出去。我有话……跟她说。”
谁?
研究员顺着往后,看到没出去的颜寻之,似乎才想起来有她这么个人。
颜寻之装着不知,合群的转头扭了两下,“我?”
孔唯勾勾手指。她现在连这么小的动作也做的很艰难,“嗯……过来。”
研究员给她喂了点水润嗓,知趣撤了,颜寻之终于能从人群后走到她跟前。
狰狞的疤痕从她衣服下延展而出,每一道有多深、每天愈合成什么样她心里都滚瓜烂熟,此时随意扫了扫,却有点没话找话的问,“疼吗。”
孔唯没跟她客气,“疼啊。”
颜寻之愣了下,然后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说不疼,你以前受伤都不说什么。”
“以前……真不疼啊。”孔唯说话有些费力,微微弯了眼睛,“现在……疼啊,好多年了,好像死那会,都没这么疼……感觉要碎了,有一刻都想,死在地面上算了。”
胸膛快速起伏,她略不适的皱了下眉。
“反正死了嘛……没什么。没有我,总有李唯张唯……”
颜寻之心里一扯,那陈年难辨的旧伤似乎被同时牵动,几乎痛彻心扉。
表面强装淡定,不在意道,“那你还不是回来了。”
她把覆在孔唯指尖的手抽回来,“孔大军官啊,说一套做一套,你这样的人,我才觉得死不了呢。”
“对啊。”孔唯哼笑了声,“要回来啊。还有很多事没完成……要这么被曾安弄死了……她后悔,我也不甘心。况且,我还有话,没跟你说……”
颜寻之心脏猛跳,不敢看她,只道,“跟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早就……”早就结束了,“早也分开了。”
她想抢白说,如她的话,现在她也连接了其他人,是个新兵……或许已经称不上是新兵了,但她很好,各方面都很好,她和她相处默契,已经不在意她了……
可抵在舌尖,如千钧之重,半晌推不出去。
终于发了个前音,孔唯却在她之前,率先开口。
“我看见你了。”
颜寻之一滞。
她想过很多次,想过很多次对她说,“孔唯,你说爱我,至少要……看见我吧。”
做人的影子,连面貌都是重叠而隐没的,这样也算爱吗?
可她真的说,“我看见你了。”她却没有反应过来。
孔唯伸手,似乎想去捂她的眼睛,但身体受限,只抬离了一点就抬不起来了。
“我没有看不见你。”她说,“我分的开两世,也知道……你不是她了。”
上辈子遇到颜寻之就已经二十四岁……她来到了她未曾见过的过去,即是说不上爱,至少也感兴趣参与她的人生,甚至于把她跟自己绑定在了一起。
但她也早就发觉,她参与的人生永远不是那个颜寻之的。
两个人,差异太大了。
她已经死了,再循环几千遍、几万遍,她也是死了。她永远无法再触及她的人生,就如同她再也无法再见原本的她。
颜寻之说得对,这些区别是她一手推动的。她想要抓住过去,却让过去再也无法被抓住。
眼泪无知无觉簌簌落下,颜寻之仿佛感觉心脏被扯开了,那地方空落落的。
孔唯转而去握她搭在床沿的手,静了两秒,笑道,“这有什么好哭的。”
是啊,这有什么好哭的。
这么久、这么多力气,只是被看到了。被看到了又如何,新兵那么爱她,在她眼里,她一直是被看到的人。
她何必在这显得那么卑微,如同祈求她的爱。
可她是孔唯啊。
是孔唯说,她看见她了啊。
颜寻之几乎想挣扎,把她手脱开,但又不知怎的僵麻,无法可动,安慰似的对自己洗脑,她现在这么多伤,还是病人呢,她应该关爱病人。
那么她爱握着,就先握着吧。
“哈……”孔唯瞧她掉泪,喘气困难,浅呼浅吸,却还能分出嘴来调侃,“那么多水……昏迷的时候,还以为出门,忘关水龙头……挣扎着醒过来……为关水龙头呀,地下水费,太贵了……”
“……”颜寻之消化两秒,回过味来了,“哎!”
她看她恢复的很快呀,这都有力气取笑她了!
转身要走,快门口,忽然听身后道,“对不起。”
没想过她又为此道歉,尤其才经历过她前生不可一世。颜寻之错愕半晌,苦笑道,“……我也沾了我前世的光,扯平了。”
谁都喜欢用磨合好了的东西。地下头盔有编号,不固定,但大家上地面的时候,都喜欢挑同编号的,每次只要可以,都尽量拿同一个头盔,里面数据都是调好的,用起来是最顺手的。
换个方向,她理解孔唯。
在她的记忆里,能够选择爱一个人,就已经是件很突出、很麻烦、很不得了的事了。恍然睁眼,一切推翻重来,还要花那么多心思,确实费劲。
再换个方向,她感谢孔唯。
没有她作为替身的从前,就没有她自由的现在。
放手不管对孔唯来说只有轻松,反正再过几年,她照旧会遵循路径去往后勤军备处。孔唯会爱她,可那样的她会爱孔唯吗?颜寻之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不敢细想。
当时她尚在伤情中,也未见前世颜寻之过往,如今仅从孔唯那零碎混乱的记忆中,她都察觉到前世的颜寻之经历坎坷,心怀隐秘。
——那么大的精神创伤,她还会爱人吗?
爱恨不能当饭吃,而她如今得到的,是非常圆满的一生,无数人奢求的一生。
她要非常知足。
再链接精神梳理的时候,肖明染的精神波动已经淡的快感受不到了,于此相对的是一只重伤未愈的兔子神采奕奕、吃饱喝足的躺在图景草地上晒太阳——孔唯图景连太阳都升起来了。
颜寻之望着那几近夸张的图景,退出去问,“你跟肖明染交易了什么吗?”
上次被她撕裂图景还历历在目,肖明染不是会认输的人,也就两三年时间,怎么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孔唯微微上下颔首,“我问她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轮回的活下去。”
颜寻之一愣,感觉有个词不对。
轮回?
“肖明染重生了很多次?”
孔唯嗯了声,点点太阳穴,“看到的。”
当时她以为自己的重生是意外,但吞掉肖明染,她的记忆也被传承。
“你还记得那个虫子的理论吗?”孔唯忽然笑了,“开始我以为,地下派赢了。”
地下派所秉持的理念是,人类率先发展地下科技,通过科技发展,提高地下生存质量,减少地面伤亡。直到科技极度发达,人类完全实现统治后,以科技手段,保留原始形态回归地面。
在肖明染未来苏醒的记忆中,人类已经完全在地下生存,科技发达。
地面派的衰弱,有一部分是因为她杀了太多支柱吗?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再有回答。
她以为自己清理掉了地面派的障碍,殊不知那些高耸的障碍也是支撑派系的一部分。
直到她意识到,如果地下派成功了,肖明染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从不同的时间节点重新醒来?
——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失败了。他们赢得了人类权力的争夺,在科技无限进步的未来,仍然败给了自然、败给了这个世界。
他们进化成了在地下苟延残喘的虫子,最终发现,胜利源于地面派。
成功者,也是失败者。
孔唯答应肖明染的是,“换我来接替你。”
我来接替你的永生,我来接替你的任务。
我自信成为那个领导者,我将替你走进这个轮回,直到所有人类回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