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姜晴腾出手在一栋401的铁门上敲了三下,毕了双手合掌搓了几下,她缩着脖子,试图用嘴巴里呼出的热气缓解冻得生疼的指甲。
今年格外冷啊。
“归真妈妈,这么早就来啦!”铁门被打开了,穿围裙的女人热情地招呼道。
姜晴脱了鞋,走进充斥暖气的屋子的瞬间脱掉了一身冷气的毛绒外套,手里还抱着一口黑色砂锅。
“不早不早,我们还得备菜呢,备菜可是费工夫。”
自然而然地套上利利妈递来的毛绒鞋,姜晴大大咧咧地就往厨房走去。
“真多亏了你啦,不然我就一整个六神无主了。”朴素妍亲昵地揽了揽姜晴的手臂。
明日便是她娘家的做祭的日子,姑姑嫂嫂这段日子忙得脚不着地,做祭祀食物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了她的头上。
朴素妍向来厨房进得少,再加上她肠胃适应性强,在澳洲呆了几年饮食习惯就全全跟着白人跑走了,简单的家乡食物倒是能做两样,对于正经的祭祀餐是全无概念的。
洗净整只的鸭子,麻利切成小块,用淀粉洗去血水,料酒焯水去腥,连带着八角姜葱各路调料腌透再丢进瓷锅里小火煨着。
紧接着之后便是下锅油炸的排骨、面粉揉成团摊成煎饼,焯过水的空心菜…
姜晴动作麻利,步骤一环套着一环,朴素妍试图打打下手,却一步也没跟上。
“你把这菜洗洗。”姜晴见她手不是手的凌乱样,被逗得笑了两声,随后给朴素妍安排起了任务。
“你也太厉害了归真妈,我真做不来这一点。”
“得,不会干这活也挺好,这活只要你会干一次就永远巴着你一个人干了。”姜晴一边处理手中的肉,一边发着牢骚。
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天。
“欸,二栋的育秀也是老厨房手了吧?每次爬着楼呢,大老远都能闻见她家的饭香!”朴素妍顺着前言将话题另起一行。
“那可不,自个儿拉扯着闺女长大多不容易,日子过得紧点儿,吃食上倒是也没亏过孩子的。”
“我家利利上次回家的时候还问我能不能去海沅家和海沅允儿一起吃,说她们家煮的老香了,又是排骨又是糖醋鱼的。”
朴素妍说着说着,表情有些不对劲儿了,姜晴立刻看出了她的意思,两人的笑里带着些不方便言说的暧昧。
姜晴手里揣着个大铁勺,低头撇了撇汤汁上的浮沫——这个动作是完全不必要做的,因为她五秒前已经将这口汤面撇得油光水滑了。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是吧?就你们楼顶儿那老薛,和海沅妈有点啥?”
朴素妍好像就等着姜晴开这个口子,迅速接上了话口:“我看是这么一回事儿!你看海沅家以前的伙食都是些啥?育秀每天能巴巴地拎回点荤腥都算不错了!现在呢?我看海沅书包边上可一天装一瓶牛奶!指定是那薛洋城上赶着给人提过去的!”
金鱼埔太过于狭窄,窗口对着窗口,灶台通着灶台,四通八达地把门门户户的日子就这么串了起来。
“薛洋城这人吧,样貌倒是还算板正,”姜晴打了大火,打算让这锅肉收收汁,“又是个公务员,平时脾气看着也好,温温和和的,这要是真成了,海沅妈就算是熬出头咯!”
朴素妍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想了半晌还是没把薛洋城借了自家那口子三千块钱没还的事儿抖出来。
“啧,也没那么简单就成了。”朴素妍皱巴着脸撇撇嘴,每当这个时候,她被暖半球暖风吹出的澳洲气场神奇地消失了,彻彻底底地变回了那个土生土长的金鱼镇人。
“怎么说?”
“后妈难当啊!”
“再怎么难当,也就是一把葱姜蒜一把酱醋盐地过日子,更何况老薛那丫头看着性子就软,我看海沅那小姑娘才是难对付呢!”姜晴说着,将盖子掀开,露出砂锅里炖得软烂的酱姜鸭。
那蜜色的汁水收得不能再恰好,一勺捞起再倒下,粘稠而温润地带着流淌的油花,香味极具攻击性地占据了整个厨房。
“那丫头是鬼精鬼精的,看着主意多。要是搁以后成了姐妹,这性子硬的拿捏性子软的,也总比硬碰硬来得舒坦。”朴素妍分析得头头是道。
姜晴往那蜜红色的鸭上轻轻一划,表皮滑落,露出白色内里:“这鸭子做的不错!”她赞叹道。
“我留半只够了,剩下的你带回家给归真吃!”
“哎呦,我们家那小丫头片子哪能吃下这么多呀,这样,我再匀点给海沅妈,让她给俩孩子尝尝味!”
“我看成!”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便分好了锅里的鸭,三下五除二地包了起来,话题又跟着转了个弯。
“对了,我昨天回单位值夜班的时候碰上你家归真了,上补习班上到这么晚啊?真辛苦。”
“嗐,练芭蕾呢!这不孩子兴趣爱好嘛,现在哪家小孩不学几样特长,练得好不好不说,以后说出去能撑门面。”
“还真别说,就你家归真那长胳膊长腿的,一看就是练芭蕾的好料子!”
姜晴听完这话立马呵呵地咧着嘴笑起来,当着朴素妍的面儿倒是也用不着谦虚:“那不是,市里的青少年芭蕾大赛,全镇只有八个名额,老师点名要我们归真去参加呢!”
张归真对芭蕾仿佛有与生俱来的感应力。
自归真三岁那年,姜晴领着小女儿走进舞蹈教室,路都还没走清楚的小娃娃便死死抓着教室里的把杆不松手。
“这孩子天生就是要跳舞的!归真妈妈,孩子的天赋可不能浪费了!”长着酒窝的年轻老师教着归真做了几个基础动作,又揉揉归真的脑袋,欣赏喜爱的神情藏都藏不住。
姜晴被几句话恭维得舒坦极了,转身便去前台爽快地交了一大笔学费,陪着女儿一节课一节课上了下来。
这一练就是七年。
同其他孩子不同,归真的芭蕾之路几乎没有展露出痛苦的一面,压腿压肩、下腰翻转,哪怕是再高强度的练习,归真也极少喊一句苦一句累,在张归真眼里,“学会”一个动作绝不仅仅是“完成”,而是“做好”、“做美”、“做熟练”。
因此,归真在一批同龄人中早早脱颖而出,连升了两级,和一群初中生一起上起了课。
而即使是和初中生在一起,她也是数一数二的出色。
“只有八个名额都能拿到?啧啧啧,这以后得走专业的路子了?”利利妈感叹得真心实意,一边把切好的蒜苔下锅炒了个来回。
“欸,走不走专业这个还是要看孩子的意思,我们做父母的能做的就是支持她。”
“那倒是,孩子的路还是还是得由她们自己拿主意。”朴素妍点点头表示赞同,话头卡在这儿,好似胸口又憋足了一口长长的气,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吁发出来。
“怎么了利利妈妈?”
一旁的海鱼汤炖足了火候,陶瓷盖子上的气口咕噜咕噜冒起了水汽,淹没了朴素妍几乎要诉之于口的担忧。
“没事儿。”利利妈妈说道。
回想起自家女儿对自己说再也不想唱歌了时那幅失神落魄的神态,朴素妍的心仿佛连同那葱姜蒜沫一起被泡进了酱醋盐里,酸涩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