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待一天吗？”唐修齐问。

抱着一个小小的金属骨灰盒，赫伦眼睛依旧红肿着，却很坚定地摇摇头：“不了修齐阁下，他早就提醒过我的……而且，他希望我能出去看看……”

虫神在传说中伴火焰而来，因而虫族一直延续着火葬的传统，他们认为“火焰”是连接灵魂与虫神的使者，生前是非功过，都将在一团烈火得到最公正的审判。

D62这样的偏僻落后的垃圾星上更是不需要什么特殊仪式了，赫伦没有让其他虫帮忙，自己带着十二只小机器人仅用半天的时间就处理好了老布克的身后事，次日在约定好的出发时刻来到了唐修齐面前。

白岚满脸心疼地抱住小家伙，然而他的表情却相当平静，郑而重之地说：“走吧修齐阁下，我知道您算好了时间，再耽误下去，就无法在塔雅熄灭前抵达下一个落脚点了。”

唐修齐便没有再多问什么。

“出发。”

负责操作星舰的是恶鲨原来的二把手，叫昆，当初这家伙就是因为星舰开得不错才被绑来的，靠出色的“摸鱼”和“拍马屁”的功底混到了二把手的位置，和其他穷凶极恶的星盗比起来还真没干过什么坏事。恶鲨原来的驾驶员也在唐修齐那场大清洗中成了尸体，昆迅速找到自己的新定位，并且拿出了百分之百的认真。

在唐修齐手里摸鱼会是什么下场，他这种有前科的前星盗压根就不敢想象。

……

动力引擎喷出高温火焰，星舰从还未彻底改造完全的垃圾山中迅速升空飞起，透过操作室的单向玻璃可以清晰看见地面的一切在急剧缩小，一座信号塔在不远处浮现。

——是当初被风雪冻倒后险些将老布克掩埋住的那座，也是赫伦负责了三分之一程序的那座，他将手搭在了玻璃上，对手中的金属盒子轻轻说：“你看，那就是我想带你看的礼物……修齐阁下给我了那座塔的命名权……我叫它‘布克塔’……”

细细呢喃轻易飘散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唐修齐转头看了赫伦一眼。

雌虫生长速度惊人，比起当初在废墟里第一次见到的那只红发幼崽，赫伦眼里的某种天真的稚嫩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尽数褪去，衬着拔高的身量，应该不能再用“小”这个字眼来称呼他了。

唐修齐又看向地面，连绵起伏的垃圾山，无数废弃物努力朝天空伸长手臂，已经步入正轨的矿脉在火热开采着，钛素矿就像一块翡翠心脏镶嵌在这片土地贫瘠的躯体上，将充满生机的绿色血液输送至每一个地方。

在一座座耸立的信号塔周围，所有虫族都停下此刻手里的工作，静静抬头仰望着那艘奔向无垠宇宙的星舰飞船。

肃穆又向往。

如同上古时期的先祖第一次抬头仰望满天星河，刻在基因上的震撼依旧涌动，而那时的星光是否还在照拂呢？

唐修齐突然感到一阵悠远的苍凉，他不再看那些期盼的目光，阖上眼眸。

钛素矿提供的能量源源不断化作星舰的动能，一点点达到足以突破重力束缚的速度，如飞鸟借疾风挣脱锁链飞向天空。

一阵颠簸震荡，漫长又短暂的等待后，智能系统发出播报。

【磁场发生器已开启】

【重力场模拟开启】

【呼吸系统开启】

……

唐修齐睁开眼睛——

一声仿若从洪荒传来的古老吟唱于耳畔响起，长风散尽，虚无破碎，希望在废弃神殿中重建，续一场终结的梦。命运从无对错，而不为悲喜所动的只有星。

只有星。

宇宙中尘埃密度极低，无法将光线有效折射进入眼中，因此绝大空间都是深邃的黑暗，就在这片广袤又危险的暗里，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边界彻底模糊。

一瞬间，溯洄十万岁月。

十万年那个冲出宇宙的灵魂，十万年后再一次奔赴这场无畏的冒险。

唐修齐伸出手，轻轻触碰着一颗遥远恒星散发的柔和光芒，无数画面在眼底匆匆闪过，酿成一股浩大的寂寞。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星光之下无新奇。

但他终究是回来了。

…………

……

……

*

【四号塔雅将于五星时后熄灭，第四星系全面进入夜星时，或将遇上风暴、冰雪侵袭，请各居民做好防控准备，虫神与各位同在。】

这场雨是在播报声结束后开始降落的，和主星日不落上干净温和到可以直接饮用的雨水不同，第四星系的雨带着一股浓烈酸臭，腐蚀性高时溅落到皮肤上还会烧出一缕缕白烟，就这么细密地坠入逐渐深沉的暗里。

如非必要，第四星系的居民不会在这样的酸雨天气出门，就算不得不踏入雨幕也必须撑起特制的防护雨伞，伞柄内嵌的冷光灯管急促穿行在水雾弥漫的街道上，不时经过一块因供能不足而明灭闪烁的霓虹广告牌，像极了飘忽不定的鬼火。

防护斗篷也是一大选择，特殊材质在蓝紫交错的灯光下泛着镭射光晕，不仅代表更高级的防护效果，也代表更优渥的身家。街边，穿着透明防护衣的亚雌靠着灯柱，一个曼妙转身抬起胳膊拦在了一只黑斗篷身前。

“朋友，要玩点新鲜的东西吗？”

亚雌的指尖像蛇一样暧昧爬上黑斗篷的肩膀，身体伏出柔美的曲线，却见对方如同受到惊吓的兔子猛地退后不停摆手，指指旁边的小巷飞快闪了进去。

生意没能开张，亚雌颇为惆怅地点了根电子烟，看看那条小巷，往酸雨中吐出一口靡丽烟气。

“又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

小巷弯弯绕绕，如果不是有电子义眼按照地图在他视野里投射的荧光箭头，黑斗篷一定会在这比迷宫还复杂的地方迷路。

走过一个拐角，出现的是一片由磨砂玻璃搭建而成的“灯箱房”，每一个方形灯箱里都隐隐透出两道交缠“打架”的身影，高亢吟哦仿佛比赛似的此起彼伏。

黑斗篷压低帽檐一眼都不敢多看，被一只从“灯箱”里走出来的高大雌虫撞到，又极度惊恐地朝前奔逃，只留身后粗鄙的咒骂。

他踩过路面的积水，又不知被躺在哪个角落的流浪雌虫绊了一脚，跌跌撞撞蹭上墙面恶心黏腻的不明物体，在哄笑拉扯中努力护住自己身上的斗篷。

对面酒吧的老板拎起一只酒杯砸了过来，老旧的机械手臂吱呀作响。

“别在我店门口搞！一群废物臭虫！滚远点！”

趁着那些流浪雌虫的一瞬分神，黑斗篷立刻溜了出去，几个急转弯后终于来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

一间稍不留神就会被错过的小破屋子。

他推开门，没留意门口站着一只小亚雌，刚想停住脚步却直直从对方的身体里跨了过去——那只是全息投影。

小亚雌浮在空中围着黑斗篷绕了一圈，安装在屋顶的全息投影仪也随着他的移动不停变换角度。

“嘻嘻～你是走错地方了吗？报名地下格斗赛在隔壁哟～听说那边最近引进了不少精神海快破碎的雌虫玩大逃杀呢～星网直播可火爆了～”

黑斗篷愣了愣，摇摇头，按动戴在脖子上的电子颈环，中央的圆形孔灯立刻投出一块蓝光虚拟屏。

【不，我是来找筑巢师的。】

全息投影的小亚雌表情生动至极，大叫一声“哇”，闪现在黑斗篷面前盯着他的电子颈环看。

“找筑巢师啊，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哑巴呢～你考不考虑往喉咙里植入一个智能发声器呢？可以直接连接你的大脑神经代替你发声哦，现在下单还送保修保养大礼包，新客户首单还可以打——”

全息投影以一个夸张的姿势停在空中，一道困倦的声音从屋子后面传来。

“不好意思，”穿着白大褂的年轻雌虫打了个哈欠，“他有点吵。”

雌虫挥了挥手，全息投影仪关闭，亚雌投影也化作一道数据流消失。

黑斗篷的脸完全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很生动，也很真实。】

雌虫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瘫进一张悬浮座椅里：“证明我程序编的好，不过它也确实是我最满意的作品，都找到这来了就说说吧，你要什么效果的‘巢’？”

黑斗篷顿了顿。

【彻底屏蔽我的意识波动，以及全星际通用网络。】

雌虫困倦的眼里终于有了些清明，他没接话，而是注视了黑斗篷好一阵子。

“我听说～B18那边逃了一只‘小羊’，第四星系这边能排上名号的星盗团都接了这个单子，”悬浮座椅突然拉近，雌虫俯身盯着黑斗篷的电子颈环，动作和亚雌全息投影如出一辙，“这位客户，该不会，那就是你吧～”

黑斗篷感觉到了危险，下意识想后退，可却撞上了另一张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悬浮座椅，身体由于惯性栽倒进去，钢铁束缚带立刻伸出将他牢牢固定在上面。

雌虫无视那阴影下投出的愤怒视线，轻轻敲了敲那电子颈环，发出赞叹：“啧啧，真是精巧又恶毒的设计……炸药的触发方式竟然是声带震动，只要一说话或者只是发出微弱气音你的脑袋就会‘轰’地一声炸开，但我更好奇你是怎么忍住一切发声的冲动成为一个后天的哑巴——”

说着雌虫猛地掀开了那张黑斗篷，突然愣怔在了原地。

斗篷下，原本俊美精致的面容布满了各种刀伤划痕，因为处理不当，有的还丝丝渗着鲜血，毛骨悚然的是，看脸上这些伤疤的轻重走势，全都是这只虫自己弄出来的。

雌虫的目光下意识移到这只虫的后颈——

光洁一片。

这竟然是只雄虫。

他笑了。

全星际最有名的“筑巢师”又躺回了自己的悬浮椅：

“这单我接了。”

……

筑巢师，地下网络的构建者及维护者，为各类非星网正规信息活动提供安全通道和数据储存。

总有身份有问题却又需要登入星网的用户，因此诞生了庞大的“星网偷渡客”群体，听着很酷，但他们也只是工具的使用者，就像拿着梯子翻过高墙，而制作这些“梯子”的，就是为偷渡客提供服务和工具的筑巢师。

筑巢师会构建各式各样的“巢”，简单的，比如绕开星网信息库防火墙的后门，复杂的，比如一整个专为他们自己服务的镜像星网。

索兰帝国信息安全部至今都难以攻克的“星际暗网”，就是由无数地下筑巢师所搭建维护的，照理说雄虫在这方面会更有优势，因为精神力能辅助他们更好地处理数据，可暗网里的筑巢师和偷渡客们都知道，如今最顶级的筑巢师，是一只没有精神力的雌虫。

虫神似乎总爱在“性别优势上”，开一些神奇的玩笑。

尤其是在这个飞速发展，毁灭与新生并存的时代。

……

……

“星际偷渡”这件事筑巢师干过不少，之前无数星盗团齐聚第五星系和主星争夺五号塔雅，几个大星盗团就是他给送出去的。

“意识屏蔽”就更多了，就连一些来源不明，已经被雄虫深度打过精神标记——雄虫在与雌虫生理结合时的单向标记——的雌虫他都能给对方织一个“巢”，让对方从雄虫精神力捕捉中“消失”。

一些在普通虫族眼里被视为神迹的操作，在筑巢师眼里不过是睡醒后的消遣，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挑战了。

一只雄虫，一只“可能”精神力波动包括各项生理体征都被最先进的追踪程序记录在案的雄虫，并且这只雄虫还天然带着一个有定位装置的电子颈环。

现在，他要为这只雄虫织一个“巢”，和那背后最高端的追踪程序来一次决战。

“先说好～你这只颈环里面有一些制作手段和制作材料属于帝国军事机密，我还想活命，不可能为了你这一个单子去撬帝国的军事信息库，军部虽然不一定能准备找到我，但一定会派军队把这一片所有存在生命活动的行星都炸了。”

“我尽可能地屏蔽掉它的信号，但如果你自己用了精神力或者触发了什么追踪条件，那就不关我的事咯～被抓后请不要给差评。”

黑斗篷——那只雄虫又带上了斗篷——点点头。

【我会付你足够的报酬。】

悬浮座椅周围投射出一圈虚拟屏幕和键盘，雌虫飞快在上面敲击着，一串串数据闪过眼底，他略略瞥了一眼代替黑斗篷说话的投影屏，依旧是那副没有睡醒的语气，仿佛刚刚把对方困在悬浮椅上强硬又疯狂的模样是某种错觉。

“当然，你账户要是里没有足够的星币，门都进不来，小本生意，恕不赊欠。”

【……】

“哟，还能打省略号呢，内心挺丰富多彩的啊～来，把这份《免责声明》签了，不写名字按手印也行，脑子切死了也别怪我哈～不要打省略号了，我也是有法律意识的～”

……

极夜的黑逐渐深沉，几个星时后，筑巢师切开了黑斗篷的脑子，安装好相应设备后将一块拇指大的芯片植入进去。

麻醉效力过去，黑斗篷睁开眼睛，就看见雌虫打了个哈欠。

“搞定了，友情提示哈～咱家店这块附近虽然有我的屏蔽程序，但你来之前的行踪信号应该已经被锁定了～你知道怎么来我这儿，追你的也知道怎么来我这儿，我可没有保密义务哦～所以呢——”他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快逃吧，小羊儿～”

破旧店门推开又关上，店里又恢复了寂静，雌虫已经困到不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悬浮椅扶手上敲着拍子，莫约敲了两首重金属摇滚乐后，小破屋子又再度接客。

看着来者标志性的轮椅和金发，还有后面跟着的、那只他一看就非常想解剖研究的仿生雌虫，筑巢师克制了冲动，一扫困倦，露出谄媚至极的笑容：

“刚刚有只找我做‘巢’的雄虫，货款两清，您也知道咱这行的规矩就是不留档，不过我在他身上装了一个微型追踪器，看方向，他应该是往市中心跑了，您加紧追一把，追上的希望还是很大滴～”

金发雄虫狭长阴郁的目光扫过这间店铺，没说什么，操控着智能轮椅退了出去，机械雌虫在后面为他撑起雨伞。

酸雨淅沥，灯火暗灭。

“这里不用留了。”

“是，殿下。”

轰隆隆！！！

一声巨响震荡了整个街区，冲天而起的火光烧痛了夜晚，火舌舔//舐着天际，发出尖锐的怪叫。

似宣战，似警告。

伪装成谢清模样的阿瑞洛斯站在远处的高楼楼顶，将这火光收之眼底，跨步从楼顶展开羽翼飞了下去。在他头顶的万丈高空上，一艘星舰正载着黑发雄虫朝这颗行星的停泊港口缓缓降落。

唐修齐无意朝外瞥了一眼，颇为惊奇地挑了挑眉。

嗯？

大晚上放烟花和高空蹦迪是这颗星球的什么传统习俗吗？

还挺有特色。

作者有话要说：*这句话出自《圣经·传道书》第一章第九节上的箴言书，原句是，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虽然我第一次听到是在《超兽武装》哈哈哈（应该不会就我一个人的童年是《超兽武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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