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块石头,大约仅有拳头般大小,不偏不倚恰好砸在沐天落的心口上,勉强愈合的伤口受到冲撞当即迸裂。伴随而来的,仿佛是重现剖心取鼎的剧痛。
然而这一次,沐天落的体内再没有丝毫修为相护。
伤是修至天道的银狐受的,而痛却要失了丹鼎没有半点修为的凡人之躯来捱。
根本捱不住。
此刻,沐天落只有一个念头:能不能立刻就让他死了,或许这痛能够减轻几分。他瘫跪在草甸上,死死揪住襟口,从剧痛的深处不知涌出了些什么东西,将咽喉堵得死死的,恐怖的窒息将他拉入地狱般的深渊。猩红的血光频频闪现,眼前变幻着阴森可怖的景象。
他快要疯掉了。
有谁能帮帮自己?生也好死也罢,只要能让这痛停下来,无论做什么都行。哪怕是化妖成魔,哪怕是万劫不复……
忽然,数声厉嚎穿天裂云,亮响胜过惊雷,震得好像整个天地都在颤抖,也将心神混沌的沐天落惊醒,下意识地摸向颈间:血玉吊坠还好好地挂在那处。
所以,那几声兽嚎不是他发出来的,他并没有突破血玉月华的禁制而兽化。
那么,这些愤怒狂暴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嘶吼?
难道,此间还有更加恐怖的东西存在?
还有,地面传来的震动仿佛巨大的石山砸在地上,那又是什么?或许是天性使然,对危险的警惕使得沐天落极力拉拢涣散的心神,不断回想: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意识渐渐回笼,零碎的记忆片段也连贯起来。虽然他已经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了不得的话,但是很清楚一点:就在刚刚,他将某人惹恼了。那人掷石泄愤,偏偏他没有躲开,而且还好巧不巧地砸中剖心取鼎处的伤口。
沐天落十分无奈地自嘲:莫说看不见,就算双眼清明,他也是没有气力避开那一击啊!
还有一点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两只小灵兽居然会在此时此地变身,现出真体,而且修为境界已是这般骇人。
他低声地咳了几下,牵得胸口又是一阵撕裂,一股毒血从喉底涌出,血腥之气把自己熏得昏头昏脑。他急忙吐了几大口,憋着一口气喝道:“霄!霞!休要胡闹!”
他已是用了十分力,却只发出几近气声的音量,那两只巨兽仍在愤怒地咆哮,八只蹄子将草地拍得泥石四溅。
沐天落只好聚集寥寥无几的一丝心力,再次呼道:“霄!霞!停下!”
这回声音可算是大了一点点,身前的巨兽有了回应,咆哮换成低吠,足蹄虽然没有完全停下来,拍打草地的频率勉强慢了一些。
趁着空档,沐天落又喝:“小崽子,不许伤他!”
拍打声总算歇下来,两只巨兽立在原地,时时低吠威胁,怒意未减。
沐天落暗叹,忍着痛抬起眼帘,瞪着一双空洞的眸子,很快找到那个人——烈如秋似乎被惊吓过度,像是一截木桩似的,站在湖边一动也不动。
沐天落只觉得心口更痛了。他犹豫了半晌,终是下了某个决定,哑声唤道:“哥哥!哥哥不要害怕,它们不会伤你的。”
人明明站在那处,却没有半点动静。沐天落愈发慌了,顾不得气息不继,提了口气大声呼道:“哥哥!我是……是天落啊!”
其实,沐天落唤出的第一声烈如秋就听到了,只是他还没有从眼前让人惊惧失声的景象中抽离出来,又被这声“哥哥”给吓到了。
依着沐天落那般孤傲清冷的性子,从这样的人嘴里唤出“哥哥”两个字来,给烈如秋带来的震撼不亚于面前的两只巨兽。
尽管在心里面早已将沐天落看作亲兄弟,可是当真亲耳听见对方喊出来,这场景实在是……他想到了两个字来形容:惊悚。
那可是天君圣主呀,掌理天下至高至尊的一个人,谁敢跟这样的人攀亲附戚?
但是,这个弟弟也太混账了,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难得这次烈如秋是脑子比嘴快,闷了半晌没吱声,急得沐天落只得再喊:“哥哥!哥哥还好吧?他们,是不是伤了你?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哥哥,你能应我一声吗?”
烈如秋盯着面前怒气腾腾的两座小山,小心翼翼地“嗯”了一声,再不敢多说一句。原因无他,仅此应了一声便是抖了三抖,更像是打破了某个法阵,恐惧从心底的某个缺口漫溢出来,让他抑制不住全身战栗。
若是能逃,他早就拔腿飞奔了。无奈两座小山将他逼在弹丸之地,背后是一堵冰墙。那是一汪湖水被巨兽的一声狂吼化作千仞冰川,也不知道有多厚,反正他没有胆量试上一拳。
烈如秋被巨兽吐出的威压抵在冰墙上,森冷的寒意直透五脏六腑,他不是站在那里,更像是被冻在冰幕上。
一切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饶是烈如秋再怎么样机敏,也绝对想不到扔出一颗石头之后,便引来了天崩地裂山呼海啸,性命好似悬在一线之间。
听到烈如秋的回应,沐天落更是无法淡然,不管能不能稳住气息,只顾断断续续地劝道:“哥哥,你不要害怕,他们……不会,乱来的……”
烈如秋大气不敢出,心里骂道:遇到这种事情谁会不害怕?这他妈的是两个什么东西?!一个会吐火一个会喷冰,满口的尖牙跟刀剑一样。老天啊!哪个正常的人能够想象得到,平素里只会贪吃卖萌的小崽子,巴掌大的小毛团,竟然变成这般凶神恶煞的巨兽。这种东西谁见了不怕呀?
他无意间瞥了一眼巨兽的眼睛,满目凶光直教人魂飞魄散。他的目光立即飘开了,胆战心惊地盯着一片狼藉的草甸。
感知到烈如秋的心绪,沐天落着实无奈,只好言道:“哥哥,你先离开这里,去外面吧。”
烈如秋何尝不想离开,可恶的是这两座毛茸茸的小山恰好立在草甸正中,几只巨掌把符纹盖住,将“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刚刚这么想着,两座小山动了动,似乎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情不愿,一步一顿地向后退开了几丈,将将露出符纹就立马停下来。这般移动之际,雪色的皮毛飘动,烈如秋隐约瞥到巨兽身后的情景:少年跪伏在乱草间,修长的身躯几乎蜷成了一团。
一见这人,烈如秋似是立马失了理智,不假思索地呼道:“天落!你怎么了?是受伤了吗?要紧吗?”他忘乎所以地一边高呼一边向前迈了两步,当即听到巨兽毫不客气地低吠警告,惊得差点腿软跪地。
听到关切的询问,沐天落心中微酸,紧绷的心神松了几分,眼眶忍不住阵阵发胀,某些不切实际的念想不断涌上心头,险些就要放弃。他忍了再忍,一只手死死地抠入泥地,一只手紧紧地捂在心口,尽量掩饰语气间的哽咽,哑声道:“没有大碍,调息片刻便好……哥哥先出去吧,好好看护着天石……”
提起天石,烈如秋回了点神:我跟他皆在天石小世界当中,外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万一天石落到旁人手里,岂不又是一件天大的祸事?
烈如秋赶忙应道:“那我先出去看看。”
“哥哥!”沐天落想起一事,急忙呼道:“且慢!”
“嗯?”
“哥哥还有干净的衣衫吗?”
“当然有。”
“留一套……放地上。”
烈如秋从藏霜中取出一套锦衫弯腰放在脚边,余光瞟见缕缕黑雾萦萦绕绕,定睛细看,沐天落已被黑雾裹住,身形快要看不清楚。
妖毒!
若非皮开肉绽的伤,断不会见到这些阴邪毒雾。可这家伙不是已经恢复了修为吗?又有圣光相护,想来也没有什么能伤得到他的。
除非是……
烈如秋不禁暗嘲:臭小子莫不是哭了?刚刚听他的语气,气息滞涩,带着三分呜咽,七分压抑,好像是大哭了一场?
呸!他有什么好哭的?冷漠无情的混蛋!这般模样定是欺我良善,又想来骗取我的同情吧?哼!早就知道臭小子会演戏,可是如此戏耍于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烈如秋数个念头转过,越想越气,哪怕此刻仍是怕得腿软,嘴上却不示弱:“你哭什么?又是拿出这套把戏来,演过多少遍了,你不嫌烦吗?不就是嫌我无用要赶我走吗?我走就是了,绝对不会拖累你的!整出这一出又一出的,戏弄旁人很有意思吗?不要以为我听不懂你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烈如秋越说火气越大,索性口无遮拦一吐为快,“呵!天君大人真是会说笑,我一介凡夫俗子,现在没有半点修为,哪里看得住天石?我想,天君大人是有什么宏伟的布局吧?借我的手把天石拱手让人,你又不是第一次了。反正在世人眼里是我烈如秋弄丢了圣物,都是因为这个凡人没有本事,当然不损天君圣主一分一毫的威仪。你怎么会浪费每一枚棋子呢?物尽其用,才尽其能,对吧?呵呵!人世间的恩怨情仇在天君大人的眼里什么都不是!”
烈如秋只顾自己骂得痛快,沐天落那端尚无丝毫反应,巨兽却是不依了。赤目的这一只喷出数道火焰,浓烈的炽息四下弥漫,蒸腾的热汽遮云蔽日,瞬间便是白茫茫的一片,视线中仅剩巨兽两对闪亮的眼眸。同时,碧目的那一只则怒吼数声,既是警告又是催促。
烈如秋不由自主地退了数步撞在冰墙上,惊魂未定地左右扫过两座小山,只怕它们下一刻就要举起巨掌拍过来。
坚持到现在,沐天落已是强弩之末,喃喃言道:“你走啊……我已是这般……我求你,走吧……我只是……让我清静一会儿吧……”
眼前的两座小山是寸步不让,那处的少年仿佛多一个字都不想说了。烈如秋生出几分酸楚:这小子竟然破天荒开口“求”他离开,这是……该有多嫌弃他啊!
若是往常,烈如秋绝对不会就此放弃。而这一次……
罢了。
此刻的他修为全无,跟废人又有何异?逞一时口舌之快毫无用处。
烈如秋收回目光落在杂草间的符纹上,一念生起,消失了身形。
几乎是在同时,银辉熠熠的神魂来到此间,瞅着在黑雾间挣扎的身影,颇为不悦地言道:“你不是说再也不会受伤的吗?这才过去多少时间,你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伤需要耗费多少圣光才能修复吗?没有丹鼎,圣光只会越来越少……”
“闭嘴……”沐天落低哼一声,再也忍不住,黑血从嘴角汩汩涌出,淌到草甸上顿时化作一滩黑泥,散着恶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神魂半跪一旁,扶着沐天落的身子将头略略抬起,虚靠在自己的肩头,拨开捂在心口的手,胸前的衣衫被从伤口涌出的毒血化成黑水,妖毒在青白的肌肤上四处肆虐,所经之处皮化肉溶。
沐天落垂在身侧的手无力地抬了抬,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解开……取下来……替我……拿开……”
神魂当即会意,扯下他颈间的绶带,握着玉石急速飘开,便见一道银光闪过,沐天落变身为银狐,闭眼蜷身侧伏在草甸上,散在四周的黑雾与妖毒很快钻入银狐的皮毛。
这时,两只巨兽总算敛了怒气,摇头摆尾地挨到银狐近前低声呜咽,那模样与变身前的小毛团子并无二异。只是身躯太过巨大,这般憨萌的神态出现在巨兽的身上,委实又是一大奇观。
被这两只毛茸茸的身躯拥着,银狐渐渐恢复身体的温度,亦找回缥缈的思绪。他恨恨地想道:真真是个废物!只会在这里傻站着,难道不知道去采点草药来吗?
神魂一怔,“啊?”这这这……堂堂上古尊神,怎么会有遇事不决失了分寸的时候?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挨骂了,哪怕觉得冤枉,神魂不敢耽搁,迅速找来一大把灵药。
碧霄尽职尽责地凑到跟前嗅了嗅,大口一张,把那根根叶叶吞到嘴里,仔仔细细嚼碎了,小心地吐在银狐的胸口,红舌一卷,将药汁涂抹得甚是均匀。
此处的灵药非比寻常,很快就止住了鲜血。碧霄哼哼唧唧地左拱右拱,终于找到合适的角度,让银狐安逸地躺在两只灵兽的怀里。
神魂见银狐的气息渐渐平复,忍不住开始吐槽:“你还不了解烈如秋这个人吗?平生最恨被权势威逼胁迫,你居然拿天君恩威来说事,你的聪明才智该不会是连着丹鼎一起没了吧?其实,趁他尚未清醒的时候,随便施个禁制扔到天石里面,瞬息之间我就把他送回烈焰庄去了。这下倒好,我看你要怎么样才能说服他!像他那般喜爱刨根问底的人,你还能瞒他多久?还有,你是不是气糊涂了,居然将一个凡人喊作‘哥哥’。这要是被旁人知道了,不晓得要惹来多少笑话。”
银狐恹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