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心酸,蒋老太爷这辈子,见到天子真容的次数很多,蒋昭致仕之前叱咤风云那些年,蒋家人能沾到的光再有限,凡有宫宴随着参加还是很容易的,问题在于,蒋老太爷认识皇帝,皇帝却不知道他是哪根葱。
好了,今日皇帝能知晓他到底是何许人了,却是被顾月霖的手下挟制着进宫。
想一路也想不通:这是什么路数?
什么路数?仗着宠臣的身份张狂一下,就此断了闲人攀附的路而已。他就是面圣容易,就好意思让皇帝给他处理这种破事儿,有胆子陪他这么玩儿的却不会有几个。
到了宫门口,顾月霖出示皇帝亲赐的令牌,禁军当即客客气气放行,还殷勤地替他寻来带路的宫人。
蒋老太爷一看,心知自己要倒霉了。
此时皇帝正在与长宁长公主对弈,听得顾侯携蒋老太爷求见,面上一喜,“要他没事就进宫来,总归是个听话的。快请进来。”
长宁莞尔。
刘全领命时也是一笑。皇帝大人故意忽略蒋老太爷那一茬,谁又会傻到出言强调?
很快,顾月霖与蒋老太爷进殿,行礼参拜。
皇帝即刻一摆手,“平身。月霖来观棋,帮长宁挽回些颓势。”
长宁瞧着实在太费思量的棋局,索性离座,起身到一边用茶点去了,“月霖替我走完这一局。”
“也好。”皇帝笑笑的,对顾月霖招一招手,“快来,让长宁给你断乱七八糟的官司。”
好么,如此宠臣,谁跟他打得了官司?蒋老太爷脸色煞白,实在站不住,再度跪了下去,“微臣有罪,请皇上、长公主开恩。”
回应他的是长宁清越的语声:“将原委讲来,错一个字,本宫记你一军棍。”
蒋老太爷一哆嗦,腿简直要抽筋儿了,却连粉饰太平也不敢,将之前与顾月霖的对话照实复述一遍。
顾月霖很快看清楚棋局,在心里迅速地计算推演,沉稳地落下一子。
皇帝听蒋老太爷说话的时候,蹙了蹙眉,见到那落下的一子,神色逐渐变得郑重,琢磨着如何应对时,笑得分外舒心。
他纯粹是喜欢下棋,而不是喜欢赢,最想得到的是对手,从不是自作聪明让着他的人。
最让皇帝满意的对弈之人,该是令他时时刻刻都不能松懈,真的可以利用一两步棋扭转局势。
此时,便是这样的情形。
长宁淡声问蒋老太爷:“竹园是蒋家祖业?有何凭据?”
“蒋府有多名人证,知晓竹园确系蒋家产业,如何论,也不该落到临江侯养母手中……”
“所谓临江侯的养母,是临江侯府太夫人,我朝一品命妇。”
“是,微臣失言,殿下恕罪。”
“时隔多年,只有人证不足为信,可有账目上的凭据?”
“回殿下,并未找到,只是人证之中不乏已经荣养的蒋府老人儿……”
长宁默了默:“蒋老太爷究竟是耳力不好,还是听不懂人话?”
“……”
“凡有产业,必有文书契书账目,拿不出这些,你跟本宫说竹园是你蒋家的?你怎么不说这御书房也是用你们祖上的地皮建的?”
蒋老太爷连忙磕头,“微臣不敢,万万不敢!”
顾月霖刮一下眉骨,唇角微扬。
皇帝落下一子,神采奕奕,对妹妹的一番应对,失笑不已。亏她还好意思跟他嘚瑟,说什么有位高人夸她挖苦人的方式别致,这么直来直去只差带脏字儿的骂人,倒是哪儿别致了?
长宁不知兄长心中的打趣,只说正事:“你们口中的蒋家,是否包括你的小叔父蒋昭?”
“自、自然包括。”
“真是脸大。”长宁语气转冷,“蒋昭是本宫的恩师,可遇不可求的恩人。自然,蒋昭结交的奇人异士繁多,两肋插刀的至交也不在少数,有本宫不多,没本宫不少。但是,你们也别全然看低了我们的师徒情分。他不少事,并不瞒本宫。”
蒋老太爷不敢接话了。
顾月霖想听长宁多说一些蒋昭的事。
长宁也没让他希望落空:“他遁世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本宫晓得,你却不知。你当然不知晓,不然不会跑过来丢人现眼。你的双亲、伯父伯母、叔父婶母,三两年间相继病故,凭你这个脑子,猜不出是蒋昭弄死的也是必然。”
“啊?”蒋老太爷失声低呼,顾不得礼仪,满脸惊诧地望着长公主。
“那些都是该挫骨扬灰的东西。蒋昭本打算灭了蒋家满门,本不想给那些东西体面的死法。”长宁语气里似是挟了风、裹了冰,“有人劝他,不知者无罪,那也根本不是多死少死一些人能有所改变的事。他听了。只是,本宫没他心大,至今还在迁怒蒋家,你们大概看不出,蒋家一些人入仕的路,因本宫而葬送。”
蒋老太爷听得一知半解,嘴角翕翕,做不得声。
那本就是凭谁也听不明白的言辞,却也足够捕捉到诸多端倪,顾月霖揉一下眉心,落下一子。
长宁言语如珍珠落入玉盘,动听却无温度:“蒋昭离开家族之前,开了祠堂、到顺天府过了名录,竹园和周边地皮,皆是他买下,自然也该是他带走的产业。
“蒋昭至死也不会否认是蒋家人,至死也嫌恶你们。
“竹园是经他之手从无到有,打造出来后,转赠给蒋夫人父母。这种事他常做,屡见不鲜。
“本宫为何这么清楚?本宫得知恩师又起了造园的兴致,前去看过数次。本以为,那里是他落叶归根之处,可惜并不是。他从来是知己敌人徒弟都看不明白的一个人。
“到顾侯面前上蹿下跳之前,你们都不晓得去顺天府查一查记档?
“到此时,你是否还要说,竹园是你蒋家产业?”
蒋老太爷几乎瘫在地上,“微臣知罪,微臣再不敢了……”
顾月霖又刮一下眉骨。听得蒋昭那些身前事,他有些难受。
皇帝也没好到哪儿去,叹息一声,沉默片刻,问长宁:“这位老太爷挂着的虚职是什么来着?”
“我怎么知道。”长宁没好气。
刘全刚要禀明,皇帝大手一挥,“蒋氏一族,挂着虚职的全部罢黜,有实职的同样罢官,知会锦衣卫查一查,有无不法行径。”
蒋老太爷险些晕过去,皇帝的话却还没完:
“此次蒋家无事生非,给临江侯万两白银以表歉意。再有下次,朕将蒋家灭族。
“此外,特发一道旨意,言明蒋昭生前另立门户离开蒋氏一事。
“日后,蒋昭的至交忘年交,朕都会倒履相迎,但以他亲眷之名攀附权贵者,当即杖责八十,终生流放。
“蒋昭不止是长宁的恩师,亦是朕和朝廷的恩人,凡有无故诟病蒋昭者,交由锦衣卫,从重处置。”
刘全当即领命,转身时一挥手,命两名内侍把蒋老太爷叉出去。
帝王的寻常一怒,非寻常人消受得起。
蒋家一门,已是皇帝变相裁定日后不准出头的门第。下一任帝王,不论对今上是怎样的心绪,都不会多余地推翻这种旨意。费心费力却未必得着好,是有多闲?
蒋家赔偿的一万两白银,顾月霖自己添了两万两,全数兑换成米粮,转手赠予之前外放省份最贫瘠的地区的百姓。
明面上,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顾月霖毫不掩饰地利用了宠臣的权益,断了一个门第几十年内出头的可能。
暗处中,有人恨得磨牙,有人嫉妒得双眼通红,有人则又多了几分忌惮之心。
对于顾月霖来说,倒也是真的杀一儆百,到蒋氏随魏琳伊离京,再无这等无聊是非。
送别蒋氏之前,顾月霖便已到吏部,每日尽心当差,时时去陪棋瘾大的皇帝下一盘儿棋。
休沐日,顾月霖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听各个管事回事。
在竹园添的那些人手,仍旧忠心不二地追随,得到的信任与委任更重。
辛夷景天追随他多年,早已历练出来,成为独当一面的大管事,阿金阿贵则取代了以前的他们,照顾顾月霖的衣食起居,打理府中的大事小情。
梁掌柜与何氏近年来是顾月霖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暖玉阁交给亲信代为打理,直到此番回京,才又捡回了老本行。
不要说哪一路的管事都忠心耿耿,即便是最为刁滑的性子,也不敢在顾月霖眼皮子底下玩儿猫腻。
要知道,这位爷可是数次带领一方百姓囤粮囤物资算无遗策的主儿,在皇帝与内阁挂了号的聪敏缜密,谁要想在账目上玩儿花活,妥妥的自取其辱。
单说去年,外放的顾月霖跟户部数名官员打起了笔墨官司,因由是一些地方是否要继续减轻赋税,这关系到百姓生存的细账。
来来往往间,户部那些人加起来好几百岁,硬是干不过一个顾月霖,全军覆没,灰头土脸地同意他继续减轻赋税的提议,据说皇帝有段时间提起来就哈哈大笑。
平时管事回事,顾月霖也只是循例听一耳朵,横竖一个个做账用心,银钱的支取或入账更精细。
料理完手边的事,顾月霖问阿金:“大小姐呢?”
“和随风去了兰园,先生一直在指点大小姐的轻功、鞭法和剑法。”
顾月霖颔首。
刘槐亲自送来一盏羹汤。
顾月霖接到手里,闻着味道猜测:“药膳?”
“是药膳,明目降火的。”刘槐眼眼巴巴地瞧着他,“夫人启程之前,再三交代小人,要用心给您做饭菜,调理身子。”
“……”顾月霖笑着叹气,“遇到你们爷儿仨,我可真是捡到宝了,什么时候学会的做药膳?”
“有两年了,求着何大夫指点的。您忘了?这两年我们不是总撒泼打滚儿地要去您任上么?为的就是能随时给您做药膳。”奈何这大爷不许他们去,只要他们照顾好夫人和大小姐的膳食。
“有心了。”顾月霖笑着拿起羹匙,“放心,我全用完。”
刘槐踏实了,喜滋滋回了自己的地盘儿。
阿贵送来一份拜帖,“又是杜华堂,亲自送来的,人在门房等着。”
“问他到底什么目的。”
“问过几次了,他都说要当面请示您。”
顾月霖沉默着吃完羹汤,“味道居然很不错。”
阿贵笑了,“这话小的可得告诉刘管事。”
顾月霖一笑,“跟杜华堂说,我这儿不需要门客幕僚,更没给他张罗差事的本事,日后不必再来。”
阿贵应声而去。
杜华堂听完,满脸失落地道辞。
如今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维持生计的仍旧是坐馆教书、小庄子的进项。
顾月霖却已位极人臣,他屡次求见,目的真就是请对方赏自己一个差事,哪怕在侯府写写文书呢。际遇的改变,偶尔不就是厚起脸皮争取到的?哪成想……
都说顾月霖只是看起来温良如玉,实则冷心冷情,眼下看来,可不就是那样么。
心里实在烦闷,不想回家看顾采薇那张晚娘脸,杜华堂去顾府找岳父。
顾二老爷一路瞧着顾月霖平步青云成了宠臣,有几次真后悔得狠抽自己耳刮子,转头再一瞧自己的儿子那干啥啥不行吃喝第一名的德行,把他塞回二夫人肚子里的心都有了。
不过,这种情形也只是一两年一次,大多数时候,他还是知足的。
早在降雨成灾那年,二老爷就开始暗戳戳地学着顾月霖的路数打理田地。他倒不觉得丢人,学月霖和李进之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
顾月霖的产业必然是越来越多,而他知晓的只有蒋氏陪嫁的庄子,但就只跟着那边种作物,这些年也着实没少赚。
进项最丰厚的自然是棉花,哪怕只是收获后擀弹了送到铺子寄卖,利润也很丰厚。
今年几百两明年一千两后年再翻番地赚了几年,府里的账房又有了足够周转的银子,他也攒下了应急的钱。
曾来往的故人瞧着他踏实了,主动登门恢复来往,合伙做些互惠互利的小生意。
如此,一笔笔银钱到手,积少成多,倒也过上了小富即安的日子,二老爷给没出息的儿子娶了媳妇儿,抱上了孙子。
这天瞧见杜华堂,一看他那个脸色,二老爷就猜出了几分:“你总嚷着要换个差事,看起来不顺?”
杜华堂没精打采的,把去临江侯府的事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