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意卿手中的佛珠越转越快,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但最终,她只能深呼吸几下,让自己恢复平静,淡淡道:“本殿不思进取,苏相的好意还是收回去吧。!”
“殿下,那玖琛他……”
“苏相!”陆意卿厉声打断他,唇角微微勾起,声音轻轻柔柔,却是杀气四溢的话:“该死的人,他必须要死,您,莫要让本殿难办啊。”
苏怀岩的脸色变得有些灰败,眼眶里似乎蓄满了浊泪。一向挺直的脊背塌下去了一点,仿佛一瞬间老了五六岁,喃喃道:“是,老臣……明白了。”
陆意卿满意的点头,抬手示意他起身。
苏怀岩缓缓起身,仍是魂不守舍。
陆意卿见他伤心成这样,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免得苏怀岩伤心过度,一命呜呼,那舒离的所有人就都不用活了。同时她也希望自己能站着说话,苏怀岩毕竟是两朝丞相,她这样坐在椅子上,让苏怀岩站立一旁,不知道又要遭到多少文人墨客的唾骂。
于是,她一边偷偷在玄黑底金凤纹的官服底下转动脚腕,腿上试着发力,一边问道:“苏相今日所作所为,难不成是觉得本殿会因公徇私?”
苏怀岩张张嘴,还没说什么,陆意卿又道:“本殿若是想公报私仇,还用得着这种借口?或者就算是记恨他,本殿还用得着公报私仇?他的生死,我还决定不了吗?苏相别是被当枪使了。”
苏怀岩摇摇头:“不是,赵大……赵玖琛不知道这件事,老臣是怕……”
“怕本殿对他有成见,从而处处怀疑他?”陆意卿表面镇静,内心忐忑的站了起来,尝试走了几步后,发现不痛,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浅笑道:“苏相,本殿向来讲究证据。”她缓步走向火炉边,右手提起那壶茶,放到桌子上斟满两杯后将其中一杯往桌子的另一边推了推,示意苏怀岩坐过来说话。
忽然,一张纸条从杯底漏了出来,陆意卿拿起来仔细看,轻声呢喃的读道:“不要喝凉茶。”随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秦凝烟的字龙飞凤舞,算得上“气吞山河之势”,颇有一股肃杀的气氛。可这纸条上的字笔锋圆润,小巧灵秀,一看就是在拼命克制自己。
陆意卿突然感到有一种看见秦凝烟拿着长枪绣花的违和感。
其实,她更喜欢秦凝烟放开手写的字。
那才是她,是明媚张扬的秦家大小姐,是她爱着的秦凝烟。
苏怀岩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强打精神恢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走到桌子边坐下,喝了一口茶道:“殿下手里有确凿的证据?”
陆意卿紧接着坐下,略微惊讶于他变脸的速度。
不过很快陆意卿便想明白,苏怀岩总不可能因为一个友人就得罪她吧?况且,赵玖琛犯的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满门抄斩都是轻的,苏怀岩的脑袋要是还想在他脖子上的话,那他无论多伤心都得放弃保这个友人。
想到这儿,陆意卿讥讽一笑。
友人?怕不是一头穷凶极恶的狼。
陆意卿随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尝出是什么茶,只觉得淡苦微涩,舌尖回味香醇甘甜,看叶片像是凤凰单丛,估计是什么类似的茶叶。
她并不关心自己喝的是什么茶,现在最主要的是要让苏怀岩明白,他所谓的“友人”其实是想要他命的饿狼啊。
还有……
陆意卿的眼神凌厉一瞬,旋即又摆出平时一样温和的样子,淡然道:“本殿养伤的那些天,可没有一刻是悠闲的啊。”
这就是在明面儿上告诉苏怀岩,她受伤是因为要隐到暗处调查,也就是说她很早就开始怀疑赵家,而且还不止是因为军饷这一件事。
苏怀岩也当然理解到了,但他现在一句都不想踢赵玖琛辩解,他似乎明白了这位友人想要做什么,脸色铁青的注视陆意卿接下来的动作,等着那一记避不开的重锤。
果不其然,陆意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纸递给苏怀岩,笑的神秘,缓缓道:“赵玖琛前些天突然吞并了临泽境内所有的绸缎庄和酒楼,在本殿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叶将军控诉军饷被克扣的奏折就出现在了本殿桌子上。”
苏怀岩一字不落的看完了信纸上的内容,皱着眉头,下意识怀疑道:“殿下,这或许是巧合也说不定啊。”
“巧合?”陆意卿笑起来,眉眼弯弯,“那苏相给本殿解释一下,为何他要包下整座酒楼与一位粮店老板畅谈一个下午?为何他要在晚上带着五六个暗卫偷偷出城?又为何他的一百斤粮食能卖出三万两白银的天价?哦对,还有,”陆意卿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里面还包裹着几张银票,看起来数值应该不小,她食指点了点那张信纸,压低嗓音道:“他为什么要给您写下这封信,让您拖住本殿,并且揽下这桩棘手的事,还附带价值五千两的人情费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苏怀岩无话可说。
他清楚,陆意卿不屑于为一个“死人”找他必须死的理由,这是在警告他不要再插手这件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事,这次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赵玖琛。
同时也要让他记住陆意卿对他的恩情。
苏怀岩长叹一口气,目光瞥向那些东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陆意卿眉头一挑,心中暗道:有戏!
随后摆了摆手,笑容温婉大方:“苏相何必这么客气,只不过……”她侧头瞥了一眼苏怀岩,像他一样的欲言又止,做出一副很是为难的样子。停顿须臾又接着道:“罢了,苏相若无其他事,便回府休息去吧。”
苏怀岩自然知道陆意卿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于是他站起身,冲陆意卿拱手一拜,道:“老臣不累,殿下有何吩咐,老臣定当竭尽全力。”
“哈哈哈哈,本殿确有一事相求,”陆意卿举起温茶细细抿了一小口,淡淡道:“只怕苏相您,不肯答应啊。”
苏怀岩低着头,嗓音浑厚:“刀山火海,密林深渊,老臣不惧。殿下但说无妨。”
陆意卿思索着点头,随后深吸一口气,朱唇轻启,缓缓道:“苏相可知,这舒离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苏怀岩仔细观察着陆意卿的神色,斟酌许久后道:“四十七年前是梁家,如今是……”
“不,”陆意卿冷着脸打断他,“舒离从前姓梁,如今也姓梁。”
苏怀岩微愣,旋即反应过来:“是,老臣记下了。”
原来是他看错了人。
陆意卿在舒离可谓是只手遮天,拥有如此权势,却无半点鸠占鹊巢之心。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毕竟又有哪个人能在享受过权力带来的好处后坦然的接受失去呢?
但很显然,陆意卿可以。
甚至还从未认为那是她的。
此等至真至纯的心性实属世间难得。光是这一点就比宫里那位强太多了。
苏怀岩忍不住在内心赞叹。在他眼里,一位合格的君主便是陆意卿这样的。
心中有百姓,眼中有社稷,虽是千金之躯,却能为天下黎民行商坐贾,所得金银尽数归缴国库,自己分文不取,没有丝毫怨言。
即便骂名加身,却能在天灾人祸之时广济天下,捐钱送粮,甚至自降身份,亲自押运救灾物资。
朝堂之上,疑人不用,用人便不疑,对敌人心狠手辣,从不手软。对亲友仁德宽厚,与陌生人也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
自身能力更不必说,户部在她的管控之下无一贪官污吏,账目从未出过差错,且每年的收益都在增长,硬是将舒离濒临崩溃的财政盘活了。
他这个两朝元老都要心服口服的称赞一句:
“天纵奇才!天生的帝王之心!”
只可惜,是个女娇娥。
苏怀岩又暗暗叹息。
因为这女子身份,陆意卿有多少功劳被强行按在别人头上?一句“女子不应抛投露面”又让她蒙受了多少不白之冤?
就比如前几个月,舒离户部在陆意卿的领导下,国库渐渐充实,陆意卿便将降了不少赋税,还把其他苛捐杂税一块儿免了。结果这件事传到民间变成了陆意世的功劳,陆意卿还不知道为什么被大骂了一通。这种情况难免让人唏嘘。
但陆意卿对此只是付诸一笑,始终淡然处之,自己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根本不曾将流言蜚语放在心上。
反而有时还会借助那些批评的话来查找自己在某些小地方、小细节上的不足,一点儿都不会因为话难听就生气。
虽然她岁数还小,不过二八又一的年华,还有些事情做的不是很好,但她真的每天都进步,能让人看到她在向上努力。
这样完美的人才配做他苏怀岩的君主,才配一统天下。
什么女子、男子,她陆意卿就该做天子!
舒离开国帝王不也是位女子?陆意卿怎么就坐不得这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