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意卿假装看不见他们脸上的欲言又止,轻咳两下,恢复到以往对任何事都从容不迫的状态,淡淡道:“先把这些人带回长公主府吧,让我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安排他们。”
绯云听出了她话里没有商量的余地,虽然心里万般不愿意让陆意卿替这帮蛇鼠一窝的贪官收拾烂摊子,但还是遵从她的命令,带着陆东榆去跟流民交涉。
陆东榆的嘴皮子功夫自然是没得说,再加上他也曾经颠沛流离的生活过,三言两语就把那些流民哄得团团转,心甘情愿的跟在陆意卿的马车后面,不再堵着城门。
陆意卿一直注意着那边的情况,等流民走进了才发现他们个个都面黄肌瘦,衣不蔽体。
陆意卿看的良心难安,立刻叫李闻识先去买点儿食物和衣服分给他们。
这几年,陆意卿一心为梁家即位和保全身边人谋划,却忽略了自己封地上的百姓。
来之前,她特地看了一下沧州官员的名单,惊觉其中大部分都已经被换下去了,而新上任的官员自己根本就不认识。
想必是姜柔从中作梗,用自己的人顶掉了陆意卿的人。
陆意世每天要处理的事多到数不完,对于沧州地界上的事儿他永远是让陆意卿自己处理。可陆意卿因为沧州有个姜柔的关系,又因着自己实在首尾难顾,压根就不想管,反正沧州都是自己人。于是就又推回到陆意世那里。陆意世以为贬官和升职都是陆意卿的意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部同意。
直到京混进了个陆家派来的范简,还一路混到了东玄门守将,兄妹俩这才发现,原来姜柔的手已经可以伸到京城来了。
陆意卿火速借着自己被刺杀的由头杀掉范简,又将这把火越烧越大,装作自己对赵家所做之事怒不可遏,亲自赶赴沧州找赵玖琛算账。实际上,她来沧州,可不止这件事。
李闻识的办事效率很快,不一会儿,流民们就吃上了热乎乎的芝麻烧饼,穿上了足以御寒的棉衣,他们哭着感谢陆意卿,说她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陆意卿听得无比汗颜,浑身都不自在,总觉得他们像是在拿这话来讽刺她。
她自嘲的笑了笑,喃喃道:“吃多了苦的,猛然间碰上点儿甜的,居然害怕起来了。还真是……”
忽然,眼前伸过来一只雪白的拳头,随后“唰”的一声打开,里面是一小包葡萄味的糖果。
唐曼殊将糖果递给她,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颗,温柔笑道:“那就以后都吃甜的,还怕什么?”
陆意卿一愣,慢吞吞的接过糖果,轻声道:“没有那么简单的。”
她剥开一颗糖,却迟迟不可肯放进嘴里,看着淡紫色的晶莹剔透的糖果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曼殊担心她冒出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右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等陆意卿回神后,像一个正在苦口婆心的劝解误入歧途的少女的长者一样,语重心长道:“不简单也不要害怕,你背后不止有你兄长一人。”
陆意卿沉默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将糖放进嘴里,笑容逐渐苦涩:“嗯,也对。”
也对,她,应该不是一个人吧?
说完,她深呼吸几下,自己先转移话题,故作轻松道:“最近西玉关情况如何?被克扣的军饷可有补上?”
唐曼殊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少见的皱起眉毛:“军饷一出进城就被各路官员盘剥,到了我们手里根本所剩无几,您补上的银子这帮孙子也没放过还是叶元帅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才把钱要回来的。还好您和皇上都是向着我们的。哦对,再加上水泽一国上下彻底被沙漠掩盖,姑墨王病入膏肓,大王女和其他王子争权,临泽边关皆不安定。其他地方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说到这儿,唐曼殊顿了顿,神情更加严肃,声音低沉道:“殿下,我看这天下的乱世,就要来了。”
陆意一向卿在京城呆着,并不知道边关情况究竟如何,但连唐曼殊都如此不乐观,一定是差的不能再差了。
她也微微蹙起眉头,担忧道:“天下乱,舒离又何尝不乱?水面下的暗潮涌动才是最可怕的。现在朝堂上的站队仍不明晰,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跟姜柔一条心。这几年新晋世家也不少,查起来盘根错杂,差一步就可能偏了十万八千里。不敢用又不敢随便贬了。老世家更不用说,用他们简直难如登天。其中还有几个隐隐有了造反之意,若是新帝现在登基,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可梁家的那个长辈从五年前就开始催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啊。”
陆意卿眉宇间愁云密布,一看就知道为这件事花了不少心思。
唐曼殊替她斟满一杯茶,温柔道:“你何必操心这些,梁家的那个长辈想要,你就给她,让她去着急上火吧。她不是一直都看不惯你吗?也叫她尝尝你每天焦头烂额的滋味儿。”
陆意卿勉强扯起嘴角,细细抿了一口茶,苦的她差点没吐出来。
“噗咳咳咳咳咳……!”
她逼着自己咽下去,保全她那点儿薄脸皮,却不想呛到了嗓子。
她喝的一直都是凤凰单从,从来不觉得苦,今日怎么……
难道,是之前吃过糖的原因?
唐曼殊着急忙慌的移到陆意卿身边,轻轻拍打她的背,嘴上埋怨着:“这都多大的人了,喝口茶还能被呛到。”
陆意卿这哪里是被呛到,分明是从小不爱吃苦,哪怕一丁点儿的苦味都不行。
她又体弱,免不得要喝一些补药,那场面,简直就是鸡飞狗跳。
每一次吃药都要陆意世连哄带骗,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喝上两口,然后就卖乖耍赖,撒泼打滚,死活不喝。
后来,陆意卿长大了一点,居然会背着陆意世偷偷把药倒掉。
结果当然是瞒不了多久,被陆意世抓了个正着。
陆意世又生气又心疼,既想让陆意卿乖乖喝药,还舍不得严厉教训一顿陆意卿,于是当着陆意卿的面,把火撒在太医身上,算是杀鸡儆猴。
陆意卿吓坏了,以为自己不听话就会连累别人,捧起药碗咕咚咕咚喝个干净,之后就一直哭一直哭,哭累了就在陆意世怀里睡觉,醒过来接着哭。
想到往事,陆意卿哭笑不得,用手帕擦了擦嘴,尴尬道:“没有被呛到,是这茶太苦了。”
她怕唐曼殊笑话她娇贵,连忙继续道:“为人臣子,总要为主君多多分忧,他的皇位坐不稳,咱们这些人又怎么会有好下场。”
闻言,唐曼殊略微惊讶:“你什么时候……”
“曼殊姐,”陆意卿知道唐曼殊想要说什么,提前笑着打断她道:“再怎么样,我还是要活下去的呀。”
是啊,陆意卿也是要先活着啊。她年少轻狂时的那些豪言壮志,听着颇有道理,让人热血沸腾,只想跟着她去改变一切。
可现实哪有这么容易?一次又一次挫折浇灭了她的斗志,激情散去后只剩满目疮痍。
她忽然就明白了,根本无法实现的。
犹如要让一段儿枯木起死回生,开花结果,非人力所能为也。
她无力改变,无力反抗。
现在的她只能清醒的看着自己深陷泥沼,同世人一起随波逐流。
唐曼殊明白她心中所想,干笑几声,一边点头一边道:“你这样想,也好。前些年你说的那几句话可真是吓死我了。”
陆意卿唇角笑容更浓:“是啊,太吓人了。”
如果此刻秦凝烟陪在陆意卿身旁,一定能发现她深深藏在心里的悲伤。
十一月九日辰时,陆意卿再度回到她这辈子都不想回来的故居。
然而今时今日,最讨厌她、最不想让她回来的人,此刻正带着陆府上下所有人站在门外迎接她。
即便陆意卿已经有能力与姜柔分庭抗礼,再次见到她也还是止不住的双手颤抖。
儿时的经历是陆意卿此生难忘的痛。
陆意卿怕了。
唐曼殊深知自己帮不了这个忙,就先默默下了马车,微笑着对所有人道:“殿下累了,兴许得在马车上待一会儿才能下来,都等着吧。”
“哼,难不成要这满府的人都等她一个?”姜柔挺直腰背,站在一片跪地的人前面。
十年过去了,她的声音丝毫未变。只是鬓边添了几缕银丝,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一身深紫色的华服雍容端庄,眸子炯炯有神,依稀可见当年风姿。
绯云翻了个白眼,陆东榆没忍住,也跟着翻了一个。
唐曼殊连忙挡住他们两个,又冲李闻识微不可察的摇摇头,接着灿烂笑道:“陆老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做奴才的自然一切都得看主人的意思,殿下累了,别说叫咱们等一会儿了,就是等上十天半个月,咱们也得恭恭敬敬的等着,您说是吧?”
唐曼殊特意咬重了“恭恭敬敬”这四个字,笑的别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