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院正给李琅月开的药方中,有安神助眠的成分。
李琅月服下药后,阵阵困意瞬间袭来。
沈不寒将李琅月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将草药捣碎涂抹在眼带上,随后敷在李琅月的眼睛上,替她盖好被子。
沈不寒微微起身,瞬间就被李琅月抓住了衣角。
“别走,好吗……”
李琅月的眼睛睁不开,只能紧紧地拉着沈不寒。
“好,我不走,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我给你唱歌吧。”
“好。”
沈不寒替李琅月唱起了歌谣,是小时候阿娘给她唱的。阿娘说,这是她的家乡的歌谣。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阿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阿娘死后,他拜入师父门下,此后再也没回家。
海水梦悠悠,我愁君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起初每次想阿娘了,他只能独自找个没人的地方低吟这首曲子。
后来,偶然间被师父师娘发现了。
“这么好听的歌,怎么能自己藏着唱呢?不如教教师父和师娘吧。”
后来,师娘唱得和阿娘一样好,一样缱绻温柔。
“小寒,要是想你阿娘了,就和师父和师娘说,不要自己藏着掖着,会憋坏的。”
“好。”
再后来,他在西川的山道了捡起了被抛弃的李琅月。
当时的沈不寒不理解,这世上怎会有母亲如此狠心。
起初,李琅月说不了话,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便把这首歌唱给李琅月听。
他知道李琅月不是不想阿娘,只是不敢想她的阿娘。
年少时,他总想着要争气,要出人头地,一定要为阿娘争一个诰命。
可到最后,他不仅没能做到,还让阿娘死后也要因他蒙羞,还连累了对他恩重如山的师父师娘。
他这一生,越想留住什么,就越留不下什么。
如今,他只剩下李琅月了。
她是他苟活于世的唯一念想。
沈不寒唱歌的声音很轻很轻,近似呢喃低语。
歌声尽,已是满面泪流。
耳畔传来李琅月均匀绵长的呼吸。
她没有皱眉,没有流泪,没有不安地不停翻身,她就安安静静的熟睡着,唇角微微上扬,像暗夜里绽放的莲。
若她余生能平稳顺遂,喜乐无忧,他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她以和亲为赌注,换他沉冤昭雪。
他唯有以性命为筹码,换她平安无虞。
沈不寒俯身,在李琅月的额头上印上轻轻一吻。
******
沈不寒没有回自己的府邸歇下,而是连夜进了宫。
李宣还在处理政务,赵蕙宁就伴在他身侧,拿着礼部送来的新科进士的家世人像,正在一一参看。
“福安马上就要及笄了,也到了要谈婚论嫁的时候,陛下觉得这些新科进士怎么样?”
“我觉得那个状元郎晏仲举就挺不错的,人长得端正,文章写得也笔力遒劲,鞭辟入里,是个可造之材。”
“晏仲举父母早亡,家里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福安嫁过去便不必侍奉公婆。咱们要是想福安了,随时随地都能接回宫里。”
“这个晏仲举确实不错。”
赵蕙宁顺着李宣的话,中肯地评价了一番,可目光却只落在名册里的崔佑虔身上。
福安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女儿的那些心思,做母亲的怎能不知道。
只是可惜,崔佑虔姓崔……
李宣从背后环抱住赵蕙宁,将头埋在赵蕙宁颈间轻轻地蹭着:
“当然,最主要还是得看福安自己喜不喜欢。咱们也不必只盯着新科的进士看,大昭所有的好儿郎,都可以挑出来给咱们福安。”
“陛下说的是。”
赵蕙宁轻轻地拍着李宣环在她腰上的手,侧过身温柔似水地望着李宣。
李宣几乎要溺在赵蕙宁的秋水般的瞳眸中,俯身刚准备吻她,太监进来通传。
“陛下,沈不寒沈大人在外求见。”
“这么晚了,他怎么来了?”
被扰了和爱妻亲热的李宣,此时十分不悦。
“他夤夜前来,大概还是为了德昭的事情。”
赵蕙宁揉了揉李宣的眉心,展平帝王眉间的沟壑,扯了扯李宣的袖子。
“来都来了,去见见吧。”
李宣召沈不寒入内,沈不寒一见帝后,直接撩袍对李宣和赵蕙宁行叩拜大礼。
“沈大人这是做什么?”
李宣见状立马变色,随即就要伸手去搀扶沈不寒,沈不寒却跪伏在地,长跪不起。
“臣求陛下听臣一言!”
“有什么话快起来说!”赵蕙宁见沈不寒如此郑重严肃,一时也是慌了神。
“不,臣就跪在这里说。”
沈不寒从怀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捧过头顶。
“这本奏疏上,详细记录了臣从齐王处追缴的赃款,还有一部分,臣现在暂时追查不到下落,但臣已经命令手下人日夜不歇地去查了。”
“此次科举舞弊案牵涉到朝中不少大员,其中不乏贪腐之辈,尤其是裴松龄,抄家所得又是一笔巨款。”
沈不寒又一连报了一系列账目,又呈上了自己的理财之策。
李宣当然知道,沈不寒这大半夜地闯进宫来,不会只是为了向他呈上这么些流水账。
李宣将奏疏合上,眸光凛冽如剑:“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想说,这些钱财加起来,足够支撑神策军和河西军两到三年的开支。”
“所以呢?”
“不要两年,只要给臣一年。臣一定可以拿回西北十州!”
沈不寒对着李宣重重叩首,只这一下,玉砖上便已洇开了赤色血痕。
西北十州原属于大昭,但百年前,西戎趁着大昭境内藩镇作乱之际,吞并了西北十州。
西北十州地势险要,谁拥有了西北十州,谁便占尽先机。
丢掉了西北十州的大昭,时时刻刻都感觉西戎在头顶悬了一把剑,稍不留神就会刺下来。
拿回西北十州,是元德帝的毕生梦想,李宣也一样。
“若是不能呢?”
“臣愿意立下军令状!”
沈不寒抬首,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孤绝。
“若是不能,臣当自刎于玉关之外,以项上人头祭我大昭旌旗!”
“你的命值几个钱,朕要你的命做什么?”
李宣搂着满脸的忧色的赵蕙宁背过身去,不再看沈不寒,语调极尽冷漠。
“和亲一事是公主的决定,你来求朕没用。”
“可是她根本就不是去和亲的对不对!”
沈不寒膝下的青玉地砖沁着刺骨寒意,可他的喉间,却似烧着炭火一般。
他伸手拽住了帝王龙袍的一角:“她是去西戎做暗桩的……对吗?”
李宣和赵蕙宁闻言,身体同时不受控制地轻颤。赵蕙宁更是因慌乱,急促地去握李宣的手,连指尖都在发颤。
沈不寒知道,他猜对了。
沈不寒猜过李琅月执意去西戎和亲的各种可能。
或是被他和大昭伤透了心,恨不能从此天涯两端,再也不见。
或是要逼他就范,打碎他自卑怯懦的壳,抛却所有世俗生命的束缚,要他直面对她的心。
直到不久之前,沈不寒才知道李琅月,是利用了和亲,为师父和他翻案。
可是翻案之后呢?明明他已经表明了心迹,明明往昔冤案马上就要得以洗雪——
可李琅月绝口不提和亲一事,到此为止……
她不提,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她还是会去和亲。
可她到底为什么非要去和亲?
无数的可能在沈不寒脑海中建立,推翻,建立,推翻,如同钝刀割肉,无尽磋磨。
直到沈不寒得出暗桩这个答案。
沈不寒跪着膝行至李宣和赵蕙宁跟前,猩红的眼眶已是蓄满了泪水。
“和亲公主,红颜薄命。可敌国暗桩,更是百无存一!公主视陛下为至亲,甘愿赴汤蹈火!可陛下又怎能……怎能眼见着公主身赴险境!”
沈不寒双唇颤抖,喉头像是堵着要将人炙作灰烬的岩浆。几乎是逼着自己,将剩下的话全部说出口。
李宣面对沈不寒泣血啼霜的质问,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
李琅月暂时不可能把实情告诉沈不寒,那这些只可能都是沈不寒自己猜的。
以沈不寒的才智,他究竟猜到了几分,李宣完全没有把握。
“陛下,臣愿用性命向陛下保证,西北十州一定会是大昭的,只求陛下……能回拒了西戎的和亲……”
“沈不寒,你愿意打仗,不代表我大昭万千将士愿意!你不怕死,不代表其他人不是血肉之躯!”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捐躯赴国难,本就是将士该做之事!”
“自以为是,朕同你说不明白!”
李宣一把甩开沈不寒。
沈不寒依旧没有起身,固执的匍匐在地,以额触地,拼尽气力地苦涩恳求,如困兽犹斗。
“求陛下开恩!”
地砖上传来沈不寒阵阵沉闷的磕头声。
“明日还有早朝,朕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耽搁。给朕滚!”
李宣不再理会沈不寒,将沈不寒递上的奏疏无情地丢弃在沈不寒面前,拉着赵蕙宁转身朝后殿走去。接着,又吩咐人将沈不寒赶出殿去。
李宣身侧的大太监胆战心惊地走到沈不寒跟前。
“中尉大人,您也别为难小人。”
“明白。”
沈不寒自嘲地从地上捡起奏疏塞入怀中。
果然,天家无情。
沈不寒没有直接离开,跪到了紫宸殿前。
宫灯次第熄灭,唯有如练月光洒落在玉阶上,伴着呜咽的风雪,凝了满地霜。
六年前,李琅月一路疾驰回京,连闯宫门,也是跪在这个地方,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太监回去和李宣回话后,李宣揽着赵蕙宁的肩,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都说慧极必伤,这两个人,都太聪明,又都太执拗了。”
赵蕙宁心下不忍:“沈大人方才质问陛下的样子,和当年德昭满含血泪,替沈大人质问先帝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他俩……从来都不是普通的爱人。”
“那是什么?”赵蕙宁问。
“是同根而生,一体两命。”这是李宣的评价。
“那妾和陛下,是什么样的爱人?”赵蕙宁又问。
“我只想和你做普通的爱人。”
李宣在赵蕙宁的唇上落下缱绻一吻。
“我们就是普通的夫妻,只求相伴相随,朝朝暮暮,守着我们的孩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地白头偕老,一起看每一个日升月落。”
如李琅月和沈不寒,实在太痛太苦,也太累了……
沈不寒静静地跪在冰凉的玉阶前,反刍着李宣方才说过的每一个字。
李琅月是一个执念很重的人。
西戎之地,到底有什么她放不下的执念……
沈不寒从皓月当空一直思索到天边隐隐泛白,将李琅月和李宣每一个言行的细节都掰开揉碎地想。
终于,在天色将亮之前,沈不寒等来了李宣的一句传话。
传话的太监对沈不寒道:“沈中尉,陛下让奴婢给您传句话。”
“陛下说,您的确很了解定国公主。但您也必须记住,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定国公主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您。”
“多谢陛下,劳烦您了。”
沈不寒对来传话的中尉道谢,撑起跪僵的半边身子起身,从怀中拿出银两塞到传话太监的手中。
他连夜入宫无非两个目的。
一赌李琅月目的何在,从李宣的反应来看,他赌对了。
二赌李宣是否顾念旧情。
倘若李宣还顾念着昔日情谊,要么就此收手,另做打算。要么给他只言片语不至于将他完全蒙蔽在鼓里。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