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您醒一醒……”穆伊洛被仆人从床上叫醒,思绪仍然浸泡在未消散殆尽的过往中。现在是否天亮,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以前经常起得很早,很早。尽管他记得那个人应该还未离开这里的样子,不过这些他都不在意了,赶也赶不走,强行遣送回去看起来应该会对他的精神造成伤害的样子,他可不想看着诺亚莱爾对着那个精神不知受了什么伤害痴傻呆笨的家伙感到困扰,更何况,他想起来这个人留在这里,于他而言,还有用处。
“嗯……退下吧,让我再多睡一会儿。”已经,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了,哪怕他一念之间将这个怪异的地方毁掉。任凭他如何哭闹,如何尖叫着要逃离这里,也触碰不了现实的一角。
“……”那些仆人竟然胆敢放那家伙进自己寝室,他能感觉到那家伙的目光从一进门开始就一直停在自己身上,这房间这么大,是没有一点地方给他这道目光提供落脚点了吗?
“别吵我。”在床上打一圈滚,非常不满,非常不爽。将自己整个人裹进被窝里,不想听到巴雷欧诺斯哼哼唧唧,也不想看见他。
不是很想跟巴雷欧诺斯一起两个人呆着,又防止他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就让仆人在外面等着了。
……
都是自己,穆伊洛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如果他从未遇见过自己,那么他的人生一定会比现在好上一万倍吧。做了这么罪大恶极的事情,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在现实世界中活下来,过着与之前差不多的日子,甚至能將自己手上沾染的血腥,那些罪惡洗去,不用日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能做些什麼來暂且弥补自己做過的事的話,哪怕把自己这条命拿去,他也无所谓。
「想要做些什么吗?」
「想要暂且弥补自己的罪恶吗?」
「那就成为他的神(仆)使(从),魔神的走狗,对他唯命是从吧。」
耳边传来不知谁人的呓语,诱惑着,驱使着他堕入黑暗,利用这一份愧疚与罪恶感,为这位堕入被遗忘境界的新生魔神搭起链接现世的桥梁,让黑暗又增添一员。
若果这样便能一点一点地赎还因自己结出的恶果的话,哪怕自己因此而万劫不复,他也在所不惜。
至此,成为魔神的走狗吧。
……
头发,已经没必要修剪了。留着吧。冰冷的触感直头顶落下,头顶,脖颈,肩膀,到自己整个身躯。在此之前,还是将自己身躯洗净,让自己整整齐齐地,接受自己的未来吧。
烛火忽明忽暗,看来是要燃尽的样子。他指使着仆人为他重新将蜡烛点燃,便将他们赶出去。在此之前,还是回望一遍过去,让自己与过往挥别,接受自己的未来吧。
他深吸一口气,全身没入水中,任由自己无限下沉,下沉,直到意识如将要入睡那般模糊。
在自己正是最天真烂漫的时候,家里正是最穷困的时候,那是自己最喜欢睡觉做梦的时候。妈妈身子实在是太差,一条身体残疾、毁容还带崽的母狼在谷底是最不受待见的存在,无奈,她只能帮人洗衣服来赚点微薄的收入来养活穆伊洛以及自己。精美的玩具、图书、衣服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童年里,倒是那些没啥味道的米糊糊,还有那些妈妈用破布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娃娃陪伴着自己走过童年时光。
在那无数个漫漫无眠的长夜,躺在妈妈怀里,妈妈一只手持一把扇子给自己赶蚊子,一只手轻拍自己后背,给自己唱安眠曲,为他照亮去往那眠梦的路,带他走入那无数个良夜。
多么的温柔,多么的忧伤,那些夜晚里,母亲的目光放在屋顶那小窗映出的夜空,一二三四五六七……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在母亲缓缓给自己指这颗是什么星,那个是什么座,每一颗星背后,又有什么凄美的或哀伤的又或是壮烈的故事,哪位神明之间那些拉拉扯扯的传说,小小的自己,终于沉沉睡去。
他曾梦见无数流星划过,他许愿若有神明存在,便让自己能快快长大,让自己能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给妈妈赚好多好多的钱。祈愿愿望能寄与某颗驻足一瞬的流星中,让它去往遥远天空神明的居所中。
多么的,想一往无前啊。
……
今天是穆伊洛第一天去城堡上工,妈妈给他换好制服,穿上那件她做了几天的外套——那是她裁了她最爱的一条裙子制成的,为他梳好头发,提醒他勿要忘记把行囊带上,哪怕里面只有一点盘缠还有一点衣服,并叮嘱他要好好干。
香肠、炖土豆、茄汁豆,烤黑面包,加一小块切达奶酪,满满一杯牛奶,这些东西今天难得出现在今日餐桌上,快吃吧,快吃吧,我的好孩子,我最爱的孩子,我的小穆伊洛,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呀,主神啊,请您护佑这个孩子吧,护佑他一路顺遂,护佑他不受外人所害,护佑他无论身在何方,都免于迷失……
咀嚼,吞咽,以往在他眼中本该是难得的美味,如今却味同嚼蜡。再一次打量这间屋子,打量徐徐老去的妈妈。脸上又添了皱纹,又矮了许多,好多东西变了,却仍有好多东西没变,那慈爱的目光横跨了这十数年的年月,抵挡了这一路风霜,一如既往,更胜以往。眼眶有何物在拉扯流连,不愿落下,正如穆伊洛亦不愿离开。知晓自己将来的命运,看见自己将来要与自己最爱的亲人与此世离别,自此一别,竟成永别。
“妈妈,我不想走。”穆伊洛将脑袋别去一边,尽量让妈妈看不见此刻他脸上是何表情。
话音未落,无言地,妈妈将他用力地拥入怀中,伴随着穆伊洛头顶传来几滴温暖湿热的触感。母亲的怀抱,那护自己安然长大的摇篮,总归是令人安心。
好一阵沉默,酸楚苦涩的情感找到了突破口,再也拉不住那将要堕下的哀伤,眼泪簌簌落下。再也忍不住胸腔中翻涌的委屈,也再也受不住这连日来孤独、恐惧、绝望、憎恨、愤怒的折磨,一点点地侵蚀神志让自己更加歇斯底里,他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如何被所谓爱人背叛失去孩子,现在又要让自己孤零零地呆在这鬼地方叫自己变成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的存在,前路一片暗淡,过往却无处可寻,无有栖身之所,让一颗支离破碎的心亦莫得归依之处。
他不想走下去了,他好累好累,好像这个世界在针对自己一样,现实用几乎蛮横的手段夺去自己的一切东西,已经一无所有了,还要将自己往那万丈深渊推去,走上一条绝路。为什么都要欺负他,为什么已经如此尽力地活着,仍然难得圆满,唯余满满破碎遗憾。
哭得声嘶力竭,没有力气再用任何言语朝妈妈说些什么了,包括那最后未能诉诸于口的告别,却倚在妈妈怀中,任由那眼泪继续落下。
身子自那以来一直不好,脑子昏昏沉沉,阖上双眼,脑袋被人绞碎成一坨浆糊一样,最后的思考能力暂时失去了,也懒得再多用一分力气去思考些什么,几乎颓废了一样,意识开始迷糊,意识逐渐开始接近那水面。
……
迷迷瞪瞪地张开眼,一抹金色映入眼帘,是那人的发色,顿时让他有些恍惚,不出一瞬,反应过来,推开巴雷欧诺斯,警惕地盯着他。
“你这是干嘛?离我远些。”他能感知到眼前这个男人此时此刻是抱着何种情绪何种心态接近他,但这个男人,呵!
“你最好离我远些,我现在很不想你出现在我身边。”抬手抹去脸上水渍,巴雷欧诺斯被他给撵出房去。
穆伊洛尽最大努力让自己表情保持自然,平淡,冷漠。他换上仪式需要的衣物,推开更衣室的门,望向宅邸外的天空。
美梦轰然倒塌之后,那湛蓝的天空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被扭曲,血红色所取代。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他都将永远被囿於这个世界了。
就在他的宅邸那座教堂里,他那同为魔神的同类会为他带上魔神的冠冕。穆伊洛·霍洛维爱德,这个姓名将会出现在魔神名录上。
他将接过梦境的权柄,为众生编制梦境,用欲望交织虚幻的摇篮,让他们沉沦于梦境。
已经无法回头,他将在破灭的道路上渐行渐远,直到等到被毁灭,解脱的那一天。
“叫巴雷欧诺斯那家伙过来给我主持仪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