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殷鹤睡的并不安稳。
直到日出过后,才勉强挣脱梦境睁开双眼。
起身后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扶着膝盖,坐在床边调整着呼吸,待到回神之后只觉得浑身疲倦。
一只小羊羔溜出鹿苑,一路摸索到后院,此刻正躲在屏风后面探头出来,顶着一双浑圆的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殷鹤。
殷鹤抬手用袖子潦草的擦掉额间的汗水后,起身走到屏风后抱起小羊,走出寝殿,阳光刺眼,下意识分出一只手遮住打来的阳光,任由余下的太阳照在自己与怀中的小羊身上,许是一只手抱的小羊不太舒服,蹭了几下之后,跳出殷鹤的怀抱,落到地上。
“咩......咩咩......”
见人起身,阿槿连忙带着人上前为殷鹤送来干净的衣裳和洗漱的清水。
殷鹤看着半跪在自己身前的阿槿问:“昨夜可有什么异常?”
阿槿仰头看了殷鹤一眼,摇头回答:“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殷鹤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阿槿本就是父亲部下之子,从小就被母亲选中,跟着自己进了宗庙,是或可以一当十的高手,而那人昨夜竟然可以在阿槿的眼皮子底下来无影去无踪,身手可见一斑。
这人究竟意欲何为?
一声阿鹤打断了殷鹤的思考,一身着石青裙袍,身缀玉佩,头戴金钗,面容姣好的年轻妇人随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四名随侍的女官。
来人正是曾为大商作册的镇国夫人,殷鹤的母亲,商王的嫂嫂,人侯祁万山双生的妹妹祁有仪。
“孩儿见过母亲。”见人来了,殷鹤微笑着朝母亲躬身行礼,祁夫人伸手扶起自己的儿子,接过阿槿手里还未来得及配上的玉佩给殷鹤系上,又整了整衣领,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之后才满意的收手,放过自己的儿子。
“我儿又长高了些,看来要做衣服得重新量尺寸了。”祁夫人满意的拉着儿子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嘴上说的是一些寻常小事,眼里却满是思念与心疼。
朔日后的这一天,是每个月母子俩难得的相处时光。
阿槿也是个有眼色的,端来新的纱布与疮药道:“奴婢要去灶房上看早膳,还请夫人为少司命换药。”
祁夫人接过东西后,阿槿就识趣的带着其他侍从退出去,只留下母子二人。
殷鹤带着母亲寻了个位置坐下,祁夫人眼看着被血晕开的纱布,眼泪在眼眶边打转,小心翼翼解开纱布后,捧着儿子的手,望着皮肉外翻,刚刚开始准备结痂的伤口,心疼的眼泪直流。
“已经不疼了。”殷鹤面上带着笑,伸出另一只殷鹤给祁夫人擦眼泪。
祁夫人点点头,吹着气给伤口上药,包扎。
“又是月余未曾与母亲见面了,母亲近来可好?”殷鹤问道。
“好,母亲一切都好。”祁夫人双眼含泪,微微点头。
殷鹤笑着安慰母亲:“儿子一点都不疼的,既然已经成为少司命,这便是我该承担的责任,况且昨日儿子完成了秋祭,得到了先祖的认可,母亲该高兴才是。”
祁夫人角带泪,听着受伤的儿子反倒转过来安慰自己,只能强忍着心疼挤出一抹微笑:“母亲高兴,母亲高兴,我儿长大了。”说话时还不忘抚了抚殷鹤的头顶,摸摸他的脸颊。
殷鹤又十分又耐性的安慰了祁夫人好一阵,她这才稍稍收起些伤心难过,开始与儿子话起家常。
直到阿槿来敲门:“夫人,少司命,早膳已经备好了,边吃边聊吧。”
饭桌上还多了不少祁夫人带来的点心,一顿早膳下来,基本都是祁夫人张罗着殷鹤吃口这个,尝尝那个。
祁夫人自己没有吃几口,殷鹤却是吃的比往日多了不少。
……
用过早膳之后,大司命也来到后院与祁夫人见面,殷鹤就坐在母亲身边听着两位大人谈天。
即便他们二人眼下说的是自己的事情,也像与自己无关一般,将来自己身边蹭蹭的小羊羔又揽到怀里,又揉又搓,玩的不亦乐乎。
“阿鹤……阿鹤!”
大司命严肃的声音将殷鹤的注意力拉回到两个人的对话上。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殷鹤才看见,面前的小几上放了几卷丝帛画卷,原来方才跟在母亲身边的侍女手中拿着的就是这东西。
薄薄的丝帛被一卷一卷卷起,上面绘着的图案实在看不真切。
大司命指着桌上的绢帛开口道:“这里面大多是八方诸侯家的女儿,也有朝中重臣家的女子,你且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或是中意的,有便挑出来,今年冬天寻个时间见见。”
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母亲果真带着殷商贵女的画像来安排自己的亲事了。
母亲也在一旁将丝帛一一摊开在他面前,上面除了画像,还有贵女的家室,姓名,年龄,身高,家中排行,有些甚至还标出了喜好。
祁夫人在一旁笑着附和道:“你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若是可以选出性格上也能与你相配的便是最好的。”
殷鹤连忙按住母亲摊开画卷的手:“母亲,母亲,等等,先听我说。”
祁夫人与大司命齐刷刷的看向殷鹤。
殷鹤清了清嗓子,幽幽开口:“我还不想这般早便娶妻。”
祁夫人手上动作一顿,看向自己的儿子:“这是为何?”
殷鹤摇头:“没有为何,就是觉得还为时尚早。”
“儿啊,你可是已经有心上人了,若是有了你便告诉母亲,母亲一定为您做主。”
殷鹤闻言便知心思细腻的母亲想歪了,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大司命一双浑浊的眼眸直直盯着殷鹤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低沉沙哑的声音问到:“阿鹤是当真不想成亲?”
殷鹤点头如捣蒜。
大司命见此情形挥了挥手让人取走面前的画卷,道:“既如此,那你先回屋去。”
殷鹤欲言又止,但看着大司命不容反驳的表情也只得先起身离开。
……
殷鹤走后祁夫人看向大司命:“阿鹤会有此反应,孙媳早有预料,但从祖怎地能临阵倒戈呢。”
大司命见殷鹤走远,才开口:“阿鹤确实还小,你也不必这般着急,况且阿鹤上头还有堂兄堂姐都未成家,阿鹤身为弟弟,确实不好,越过兄长。
若非族中众人催的紧,我也不会同意你将这些个东西带来。
更何况阿鹤从小长于宗庙,眼下突然为他娶一妻过门,委实着急了些,眼下他已言名心中的不愿,我们若还强行命他娶妻,今后夫妻之间也定生隔阂,想必有仪也不愿看见阿鹤的生活是这般的状态。”
祁夫人思索片刻后沉默了,天下又有哪个母亲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的日子过的一地鸡毛呢?
大司命见状继续道:“我知你的担忧,只是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不宜操之过急,你看这样如何,你将这些绢帛画像都留下,我也命下面的人多在阿鹤跟前提提,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慢慢的就会有喜欢的了,到时候去请商王赐婚便可。”
祁夫人也知道今日自己来的匆忙,便要让儿子在这些女子里选出一人,属实有些为难,大司命此举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不但给儿子了缓和的时间,也不算完全拒绝了此事。
想明白了这一点,祁夫人便也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
傅乐一身粗布常服,头戴斗笠正走在大街上,被一个路边小贩拦下。
小贩手中拿几只制作精巧的小盏凑到他面前,笑着展示自己手上的物件:“大人,买一个吧。”
傅乐接过小贩手中的陶盏,在太阳下打量了一番,又从旁边的淘罍中盛了一盏水试了试,满意的点点头,决定买下,于是伸手去摸腰间的钱袋,却摸了个空。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方才被人撞的那一下,腰上被那人护了一下,钱袋许是那个时候就被人顺走了。
拿不出贝币的傅乐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把陶盏放下,只是这还未放到小饭摊位上,就被一只手制止了。
“乐相若是喜欢,那便拿着吧。”昝释将两枚贝币抛到小贩跟前的桌面上。
“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贩脸上方才垮下的脸又重新堆满笑,连忙将贝币收起。
傅乐也不客气,收起陶盏,笑着朝昝释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昝释笑着挥了挥手说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傅乐笑着问:“殿下今日怎么会想到来这里逛逛,可是在宫中烦闷?”
昝释道:“王宫非常好,就是我这个人吧,平时好动弹,在一个地方呆不住,就想着出来逛逛,想不到遇上了乐相。”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完傅乐四处打量了一番,最终选定了一个小楼:“殿下同我去那边坐下说?”
昝释顺着方才傅乐看去的方向,看到了一家茶楼,打趣道:“还是我请乐相一叙吧。”
傅乐虚涨昝释十岁,看昝释就像看小孩一般,对他的玩笑话,也不恼怒,脸上依旧挂着笑说道:“既如此,那便多谢殿下。”
昝释这边确定了要和傅乐一叙,原先跟在他身边的侍卫便自觉消失在了人群里。
傅乐自然也注意到了身边跟着的几个人消失,直言问道:“方才的那几位是?”
“哦,你说他们啊,他们原是我的部下,后来同我一道退了军籍,做了侍卫,这才我出使大商,就随行跟来了。”昝释对乐相是没有一点防备,如实回答,问什么答什么。
傅乐也有分寸,不再深究,而是指了指在门外灶前忙碌的大爷:“殿下可要尝尝这小摊上的吃食,虽比不上宫内的那般精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昝释下意识摩挲着食指上的戒指,看了看在几张简易的案几前来回忙碌的老伯:“是吗?那就试试呗。”
傅乐得了昝释的答复,抬手对着门口的人喊道:“老伯,来两碗甜汤,一盘羊肉,一蝶烤乳,一碟甜瓜。”
昝释听完这些菜名有些好奇,见傅乐说完了,歪着头问:“都是甜的?”
傅乐有些疑惑:“殿下,可是吃不惯甜的?”
昝释回答道:“倒也是爱吃的,只是蜀中多瘴气,身体极易受湿气侵扰,故而形成了须多食花椒解毒的吃食习惯,这甜食吃的倒是确实不多。”
傅乐听着昝释回答点头说:“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只是花椒珍贵难得,一般人恐也不能长期食用。”
昝释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蜀中气候温和,山上的土壤也事宜花椒生长,每年的花椒产量足够蜀中食用,且花椒叶只是不及花椒本身那般功效显著,但作用大抵是一样的。”
傅乐了然:“原是这样。”
摊上的大伯恰在这时端上了两碗甜汤:“二位公子,你们的甜汤好了,请慢用。”
“有劳。”昝释偏头下意识笑着回了一句。
傅乐神情一变眯着眼睛看着昝释,待到昝释尝了一口甜汤抬头时,又立马换了表情,眯着眼睛等待他的评价。
“味道如何?”傅乐一脸期待的看着对面坐着的昝释。
昝释眼睛一亮,像是小孩子终于找到了一样喜欢的食物一般,,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笑得很开心。
“殿下喜欢就好。”傅乐点头。
……
傅乐目送昝释离开后,身边立马有人凑到傅乐身边。
“大人,你说这蜀地来的殿下,究竟是蠢还是笨,就这么把蜀中命脉给和盘托出?”
傅乐冷着脸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轻笑一声:“你觉得这花椒是易得之物?若要作为一项军需供给大军岂是容易之事?他这般轻易说出来,你觉得是为什么?”
身边的官员陷入沉默。
傅乐评价道:“他这般轻易就说出来了,是足够自信即便我们知晓方法,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他对花椒的管控足够自信。”说完看了看怔愣在一边的人,继续道:“这位殿下,好生厉害!”
“那我们可需上奏大王早做防备?”
傅乐摇头正色道:“不必,大王既给他出入自由的权利,那便是已经安排好了人跟着他,咱们无需插手。”
“是学生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