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朋满座的堂上欢声笑语,可她淋了一身风雪,一字一句道:“李家新郎逾墙而走,两家婚约就此作罢。江氏月明要与李家和离,和离书奴家已写好……就在此处。”
说罢她将和离书呈给李氏夫妇,而周围的议论则是——
“这哪有女子写和离书的道理,像什么话……”
“这大喜之日,莫要闹得这么难看,你想想……”
……
江月明将袖中藏的碎瓷片直接抵在了脖颈间,锋利的瓷口霎时便在颈上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映在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骇得宾客们四散惊逃。
她的眼神冰冷如铁,道:“谁若拦我,我今夜便自尽在这大堂之上!”
……
那夜的风雪——
甚冷。
江月明心口发疼,拧住了双眉。
这时忽地有人轻拍了她的胳膊一下。
江月明立时便回过神来,慌乱间转眼便瞧到了身旁的王中官。
“江宰辅,”王中官正神色担忧,片晌才问她道:“您身子可是有哪里不适?老奴这就去请御医来。”
江月明意识到方才的失态,连忙摆手道:“无事,多谢王中官好意。”
王中官总觉江月明神色恍惚,心神不定。他二人这一路走,江月明似是被梦魇魇住了一般,到了阊阖门,又站在这里愣神足有一刻钟。
“这已是到了阊阖门,老奴也只能送您到这里了。”他道。
江月明的左手在袖中微不可查地摸了一下,复又将手中的风灯递还给王中官。
江月明向他略微颔首,欠意笑道:“有劳王中官。”
灯杆落在王中官掌上的一瞬,他便先触到件柔软的丝绸类薄物,这丝绸物里显然包着东西,很是坚硬沉手。
王中官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将灯接了过来,谦让道:“贵人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咱分内之事。圣上久病初愈,还未完全大好。等开了春,圣上与娘娘必会再邀官家娘子们进宫与太子殿下赏花——”
江月明并未听完便急匆匆打断,“江某非是这个意思,只是……单纯的多谢王中官。”
她并不是想递银子向王中官探听什么宫中消息,现下只想寻个僻静之处,将心中杂乱的思绪平复下来。
待王中官走后,江月明才散下劲来,避开城门的守卫与人群,寻了处安静角落,抚着心口。
她低着首,用力扶着墙,手指指节攥得发白。
她懂得世家大族相互扶持才能繁荣兴旺的道理,可这江家欲壑难填。
只是心软退了一步,便快教人揣在阴沟里去。
她爹爹过世时,她在外治水修堤不在其旁,归来时只见漫天纸钱,不见王印。
秦王府万顷良田尽入主家。
她的手锤了那墙一拳。
江月明脑中灵台混乱纠葛,蓦地有人从肩膀处圈揽住了她,挡住了这夜里的寒风。
一阵清冽悠远的香味若有若无地随着那人的动作传来,嗅起来这味道很是熟悉。
“大人,大人?”耳旁传来一道男声,轻声唤她,声音煞是清越悦耳。
她认出了来人,但她的思绪却并未转弯,止不住地在这件旧事上策马狂奔。
似是见她毫无反应,这人又换了称呼继续轻声喊她,“江大人,江月明……江——”
声音这次只喊了一半便停住了,紧接着江月明便猛地被整个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那阵清冽悠远的香气骤然汹涌起来,混着温热的气息侵入她的鼻尖。
他的手抚着她的脸颊,手上因常年练武生的薄茧划得她脸有些疼。
江月明听他嘴里小声念叨着,“安隐,安隐……这官咱们不做了,不做了,我这就带你走。”
“不能走!”江月明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抬脸正色问他:“行之,你告诉我,那夜的风雪,是不是也是这般狂乱喧嚣?”
他稍一怔神,低首瞧着江月明的眼睛,却半晌静默不语。
那件事情是她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
江月明平日性子散漫,总爱与他言笑晏晏,说话时那双眼角微挑的漂亮眼睛里神采飞扬,如今它们像是两汪黑夜中涌动翻滚的暗湖,随时会掀起愤怒仇恨的波涛。
他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是没说出口,只是将她圈得更紧了些。
放下,两个字只念出来便好似重若千钧。
“裴安,裴行之……”江月明又喊他,声音喑哑。
裴安还是未作声。
他望着浓浓的深沉夜色,只是紧拥她入怀,慢慢轻抚着她的背教她缓和。
良久才又悄声同她说道:“你看,这雪下得再大,现如今不是也已经停了么?”
“雪,停了?”
“嗯,停了,你瞧。”
江月明蓦地想起,在那个寒冷的雪夜,她站在李宅门口,身后是劝她回去的李家夫妇与众位宾客,身前的门外则是空空荡荡的黑暗。
没有一丝光亮。
她将那片碎瓷抵在脖间,高声威胁着那些人后退,自己的脚步逐渐向门外的黑暗与风雪中退去。
为了防她逃婚,送亲的队伍早就走了,连她的常用的婢女也未跟在身边。
她孤零零的,在那个瞬间想过许多种可能。
怎么生怎么死。
但她却万是没想到,竟是她逃婚在落山城给人行医算命时,这个欠了她五十两银子,倒贴给她做侍卫的裴安,驾着辆挂着灯的马车冲破无边雪夜,来这李宅门口接她。
瞧见裴安时,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从未将裴安的话放在心上过——“你若想逃婚,我裴行之定会助你。”
裴安那时十六七岁,还是个少年,面容俊美,仪表不俗,项上总戴着个雕花璎珞,瞧着江月明便眉眼含笑,逗她玩乐寻开心时眉宇间还有着几分落拓不羁的野气。
那天夜里,裴安的面色却极冷,即使他立在明灯旁,暖黄色的灯光映在那张眉眼如画的脸上,他眼中望向李宅众人的寒意也从未消解半分。
这么些年的光阴一转而过,如今在这样一个与之相似的风雪夜里,站在门口接她回家的竟然还是裴安。
他的面容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稚嫩,轮廓更为舒朗俊逸,身姿也更加高大挺拔。
江月明此时窝在他的怀中,一抬手竟无意搂到了他劲瘦的腰身,再往上探便是健硕结实的肩背……
他不再是个少年,可以说——是个男人了。
江月明忙讪讪地收回手,脑海中的滔天混沌也惊得清明不少。
她忽有些不耻,心道江月明啊江月明,你真真是有当登徒浪子的天赋。
想到此处便立时别过眼去,专挑了件不痛不痒的事情问他,“行之,我今日散朝之后传信命管家遣散府中仆从侍女,想必此时他们许多都领了钱离府,你怎的……还在我府上?”
这话颇为明知故问,只听得裴安轻笑出声。江月明离他很近,几乎是贴在他的身上,察觉到这人的身子正笑得直抖。
也不知他怎乐得这般开心。
“属下若是走了,这从阊阖门到相府的路你可是要自己摸黑走回去了。”
他说话时正贴着她的耳朵,灼热的气息随着他的话语,紧慢不一地扑在江月明的面上。
江月明身子发紧,脸面发烫,竟又不自觉往他怀中缩了缩。
瞧见她这副窘态,裴安顺势在她脸侧落下一吻,轻快得好如流风。
“行之,你——”
江月明抚着脸颊,正欲与他算账,可裴安似早就料到她的动作,灵巧躲过,教她这一抬手打了个空。
以裴安的身手,她打不到也实属正常,于是江月明只得嘴上讨便宜。
“登徒子。”
她虽有贼心想对他下手,但每每撞上他都抹不开面子,需得甘拜下风。
只见裴安将方才他扔在地上的风灯重新拾起捡在手里,与她笑道:“我方才瞧这街上热闹,灯也新奇,便擅自主张给你买了盏花灯,将它放在了马车上,你快快随我回去,看看喜不喜欢。”
江月明不欲多理会他,却见这人还厚着脸皮,笑吟吟地又来牵她的袖口。
“走啦——”
*
裴安从来旷朗疏达,似乎从没见他把什么甚是放在心上,是那天塌下来了都能当被盖的人物。
江月明任他牵着走,却总觉得他像是得逞了什么阴谋似的,这身后好像还摇着条狼尾巴。
两人拐过僻静冷清的角落,映入眼帘的便是热闹的太平盛景。
这天街上处处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门前挂灯结彩。虽是落过大雪,街上依旧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这玩滚灯球的、表演吐火吞刀杂技的,投壶射箭的……样样出彩,样样都挤满了围观叫好的人群。
“大人,瑞雪兆丰年。你今日便安下心赏灯游玩,少操些心罢。”裴安宽慰她道。
“江某现已是七品小县官,这京洛江某可管不动。”
说罢,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路上,江月明还是忍不住去扯裴安的袖子,问他,“行之,你这次买了什么灯送我呀?”
裴安摇了摇头,不告诉她。
“唔,莲花灯么?”
“不是。”
“兔儿灯么?”
“太俗。”
“玉蟾灯?”
“不好看。”
……
江月明将这街上挂着的、游人手里提着的灯都猜了一个遍,却哪个都不是,她便向裴安道:“可这些若都不是,那你该不会是随口编来蒙人的罢?”
“那怎会,我蒙谁都绝不会蒙我家大人。这是一盏很特别的灯,到了你便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