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云请来人在会客室中坐下,又一路小跑着去办公室找孟允抒。
行至办公室阶下时,她见门口那些听墙角的职员依然没挪位置,有几人还饶有兴致地扒着门窗的缝隙往里看,探查里面的最新动向,时不时地窃窃私语一番。
昨晚有名探官在截止时间之前没能交稿,这导致后续的编修等工作都受到影响,连锁反应一直持续到今天上午。即使印工再怎么快马加鞭,也无法在平日的规定时间之前赶制出需要的小报数量,这惹得孟允抒大为不快。
萧谨言作为报社主编,对此难辞其咎。很快他就被孟允抒叫进了办公室,至今已经有一刻钟的时间。
报社员工见状都赶赴八卦一线。毕竟每次萧谨言挨批之后,都是红着眼圈出来的。
萧主编的眼泪是枯燥工作的上等调剂。
“哎,你们几个。”她清了清嗓子,拿出秋盈的名号压人,“秋掌柜都说了,让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看戏。”
她驱散了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走上台阶,看向一门之隔的办公室内。
面对探官与编辑的工作失误,孟允抒憋着一肚子的火气,但为了照顾萧谨言脆弱的心灵,她还是收敛了许多。
她紧蹙眉头,滔滔不绝地批评萧谨言:“我说你也真是的,你是催稿的一方,又是报社的主编,那就拿出气势来,别再那么唯唯诺诺,好像求人办事一样。就冲你那一步三鞠躬的架势,有哪个人会怕你?”
萧谨言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让眼泪掉下来。
可他一开口就带上了鼻音。
“社长说得对,我确实没有能力,不能胜任主编。我——”
孟允抒本就心烦,听他说这句话更是崩溃:“我求求你不要再这么说了,你这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我说了多少次人无完人,你已经做得相当不错,只要愿意听从我的建议不断改进,以后一定会越做越好。”
门外的排云见孟允抒快被萧谨言折磨得发狂了,于是适时地叩了叩门喊道:“孟社长,您现在有空吗?刚才来了两位客官,说是想要在我们的小报上刊登广告,我已让她们在会客室中等着了。”
“好,我马上就来。”孟允抒应声答道,她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庆幸她还有排云这样机灵能干的帮手。
要是再来几个萧谨言这种水平高却不善管理和交际的员工,她迟早有一天要被累死。
“刚才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也不是看你不顺眼,你别往心里去。” 孟允抒取来块手帕递给萧谨言,缓和语气说道,“你擦擦眼泪,随我去见客。”
自从报社开发了接收广告的新业务,就时常有人到访报社,请他们在小报上刊登各种各样的公告。
综合考虑后,此事被交给孟允抒和萧谨言共同定夺。所有见报的广告都需要他们两人一起拍板后才能刊载。
孟允抒带着萧谨言跨过会客室的门槛,向里面的两名女子行了礼,笑容满面地看向来者:“方才我有其他事务处理,怠慢了两位姑娘,还请二位见谅。我是黎民报社的孟社长。”
两名姑娘起身回礼,孟允抒又向她们介绍萧谨言的身份:“这位是萧主编。”
萧谨言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允抒,他还没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而孟允抒的脸上却已经寻不到半分怒气。
孟允抒瞪了他一眼,萧谨言赶紧附和着她说客套话,她则趁此机会迅速打量了一下两位来客。
这两人都是妙龄女子,个头稍高的那位衣着光鲜,服饰上的颜色冲突极为明显,但因其造型简单大方,搭配起来非但不显媚俗,反而体现出主人独特的品味。她的眉宇间有几分英气,举止洒脱,无论言谈还是坐行,动作都大开大合,看上去便是个爽利姑娘。
在她身后半步的那位女子就拘谨得多,在前面那名女子说话时,她始终不发一言。这女子面容清丽,行动娴静,但衣着的布料比那位姑娘要次些。
从这些信息中不难推断,这两人应是主仆关系。
孟允抒向两人发问道:“不知二位姑娘该如何称呼?”
“我姓郑,叫我郑姑娘即可。” 那名英气女子笑笑,又看了眼身边的那姑娘,“她叫初晴,是我的贴身丫鬟。”
被叫到名字的姑娘羞涩一笑,而后又嗔怪似地看了郑姑娘一眼。
孟允抒脑海中迅速闪过秋盈的身影。看上去这主仆两人之间的感情也相当深厚。
“好,两位请坐。”孟允抒绕着桌子走了半圈,在她们对面坐下,“我听店中伙计说,两位姑娘想在黎民日报上刊登广告。不知姑娘具体想要发表什么内容?”
“我想为初晴寻觅一位如意郎君。”
郑姑娘的一句话惊得萧谨言瞪大了眼睛,而她身边的初晴则将头埋得更深。绯色迅速攀上了她的脸颊。
萧谨言确认自己没理解错她的话:“郑姑娘的意思是,你要在小报上刊登广告,为这位初晴姑娘觅得良缘?”
郑姑娘笃定地回答:“没错。”
萧谨言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倒吸一口冷气说道:“容我冒昧问姑娘一句,你是否已经与他人成婚?”
郑姑娘十分坦荡地说:“我尚未出阁。”
“那这不成。”萧谨言果断拒绝道,“为了姑娘的名声着想,我们不能刊登这则消息。姑娘还是请回吧。”
“口舌长在旁人身上,我却要因他们的闲言碎语而约束己身,真是岂有此理。”郑姑娘对萧谨言的话嗤之以鼻,她看了眼他身旁的孟允抒,“再说了,孟社长还没发话呢。”
在报纸上刊登征婚广告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郑姑娘作为广告的发布者,她的身份实在微妙。
在胤朝,她作为一名未婚的小姐,这样大张旗鼓地为他人做媒,若是传了出去,她的名声就算毁了,恐怕这辈子都摆脱不了被造谣和羞辱的命运。
孟允抒当然不觉得郑姑娘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她自己对此也并不介怀,但其他人并非都像她们这么想。众口铄金,此事需要慎重考虑。
见孟允抒迟迟不开口,初晴抬起头,挽住郑姑娘的胳膊小声说道:“小姐,我们还是走吧。”
“不行,我们都坐到这里了,哪能就这么打道回府?”她的口气中带上了些许责备,“你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这半晌都是郑姑娘在和他们进行交涉,孟允抒不清楚初晴的内心想法,于是她劝郑姑娘先离开一会:“郑姑娘,可以麻烦你先在门外等候片刻吗?”
她看看初晴说道:“毕竟此事的当事人是初晴姑娘,我有些话想问问她。”
“当然可以。”郑姑娘毫不犹豫地说,“社长请便,待会你问完话后叫我进来即可。”
孟允抒望了望郑姑娘潇洒离去的背影,待伙计关上大门,接引她走远后,这才看向初晴。
“初晴姑娘,正如我所说,此事关乎你的婚姻,所以我想请你对我如实相告。”孟允抒问道,“在小报上刊登广告寻觅良配,你是否同意此事?”
初晴踌躇了一会,迅速瞥了两人一眼,又赶紧把头垂下。
“我以黎民报社的信誉担保,今日你对我们所说的话不会有旁人知晓,你不必对我们隐瞒。”孟允抒安慰她放心,“若是没有你的授权,我们不能贸然刊登这则广告。”
沉默片刻后,初晴终于断断续续地给出了一个回答。
“我同意此事,但我仍有顾虑。”
她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如今我年方十九,早就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其实在三年前老爷和夫人就说要将我嫁人,但那时我并没有成婚的想法,于是小姐替我在其中调解,让我的婚事一推再推。后来我的年岁长了些,老爷和夫人说今年必须要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孟允抒了然地点头。在胤朝,家仆的婚事基本都是由主人牵线搭桥,最终定夺。如果一户人家的丫鬟或小厮一直拖着不成婚,主家就会被外面的人指责他们苛待下人。
“当下我对成婚并没有那么排斥,若能寻得合我心意的郎君,那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初晴觉得这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所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老爷和夫人说,外面的人都不知根知底,所以想让我嫁给管家的儿子。但是……”初晴没有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他们说,都是因为我成天跟着小姐读书,还在外面乱跑胡闹,这才养出了这么高的心气。”
在许多主家眼里,丫鬟配小厮天经地义。孟允抒看得出,初晴很抗拒这样的安排。
“小姐知道此事后怒不可遏,她和老爷还有夫人大吵了一架。她说我与她亲如姐妹,所以一定要为我寻个好人家。”初晴看看对面的两人,“后来,小姐看日报时得知,黎民报社能够帮人在报上刊载广告,她就有了这般主意。”
孟允抒明白,郑姑娘和初晴都是未出阁的女子,她们的人脉和社交圈都太过狭窄,想要从中挑选佳偶并非易事,不如通过小报广撒网,或许还能找到更多机会。
“说句实话,我觉得小姐的想法不错,可此事于她的名誉有损,所以我一直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初晴绞着手帕说,“但我知道小姐的脾气,她是个有主见的。小姐认定了的东西,旁人再怎么阻拦都无济于事。”
从方才的见闻和初晴的描述中,孟允抒将这主仆两人的性格都摸了个七七八八。
初晴不排斥在小报上刊登征婚广告,但她担心郑姑娘的声誉会因此受损;郑姑娘则对流言蜚语嗤之以鼻,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既是如此,孟允抒当然也想帮初晴促成一桩合她心意的姻缘,却不知郑姑娘是否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能否应对随之而来的舆论冲击。
她先将这些问题放到一边,转而问初晴:“那你和郑姑娘可有想好,你们如何通过这则广告寻觅良配?”
初晴目光躲闪地点点头,孟允抒见她整张脸都已经红透,毫不怀疑她再继续问下去,初晴会直接缩到桌子底下。
于是孟允抒叫伙计重新把郑姑娘请了进来,向她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孟社长请看。”郑姑娘胸有成竹地笑笑,她从荷包中取出张纸,将其展开递给孟允抒,“我和初晴已经事先拟好广告内容,现在只等孟社长点头。”
孟允抒接过那页纸,将其放在她和萧谨言中间,好让他也能看得清上面的字迹。
这则征婚广告的前半部分和孟允抒见过的那些大同小异,无非就是些对于女方基本情况的概括,以及对男方提出的要求。
而后半段的内容引起了孟允抒的重点关注。
“各位符合条件的公子若有意向联系,请仔细阅读以下问题并作答,将信件寄给郑姑娘。”
在收信地址下方,纸张上赫然写着九个问题,俨然一份形式规整的考卷。这些问题中,有关于对婚姻的看法,有对于家庭关系和相处模式的思考,还有面对冲突的态度和解决办法。
对此郑姑娘解释道:“如我所说,初晴是我唯一的贴身侍女,她的婚事我必须慎之又慎。我们经过讨论后,确定下了这些问题。若我们能够收到来信,从他们的回答中就足以窥见其人的品行与想法,由此便可初步筛选出与初晴相配的男子。”
即使在现代社会中,很多人都只是搭伙过日子,在胤朝就更是如此。许多夫妻在婚前甚至都没见过彼此,跟别说观念一致。
因此,不幸的婚姻比比皆是。
孟允抒感慨道:“两位姑娘真是思虑周全。”
她都有些怀疑这两人也是穿越者了。
孟允抒将目光重新放到纸上,在那些问题后还有几段话。她从标题和格律中能看出这是一首词,但只填了上阕,从中可见作者豪迈飘逸的气势,以及超凡脱俗的词作水平。
“好文采。尤其是第三、第四句的意象对比,简直妙极。”
孟允抒对此赞不绝口,她看向郑姑娘问:“姑娘这是何意?”
“这些年初晴跟着我读了不少书,她的夫君可不能胸无点墨。”郑姑娘受到夸奖,毫不掩饰她的得意与骄傲,“这就是最后一题。这首词的上阕是由我本人所作,下阕就留给读者填写。”
胤朝的文人尤其讲究风雅,若是对得好,当然能加不少分。但有这上阕珠玉在前,要想对上一个合适的下阕使之浑然一体,这绝非易事。
孟允抒见萧谨言端详着那半阙词,沉吟许久都未曾开口,像是在反复品读。
“谨言,有什么问题吗?”
萧谨言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