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夜迎来的是飘雪,霁泽云晨天被裹着大氅抱上马车,那时雪小,一点儿寒也没受着。为今一日早些赶到樊州,寅时就动了身。
虽然属下们惊诧,但也不会做声,都是亲信嘴巴严实得很,心里头也摸的明白。
“先生信来了,京城的也到了,看这情形我猜是阁老已经接到了先生,”安明牵着缰绳,拍拍胸脯——里头搁着信。
“这么看,先生脚程可真快,”启阳眯着眼,抖着落下的雪花儿,“那没什么敢紧的,等公子醒了再说吧。”
“就想啊,我看还有几个时辰,”安明点头,替启阳拍拍雪,其实没什么用处,正下着呢。
雪花抖掉化在手上,下一刻新的雪花就会落在原处,除了冷手,无他。
“坏蛋,你夜里干什么去了?”启阳直接留下一只眼睁着看伤影,歪头怼脸瞧,“啧啧啧。”摇起头,好生叹息,“你这眼圈黑得就跟糊了炭似的,真是。”
“昨儿晚上背着我们去偷了谁家的灶台吗?”
伤影配合着在马上歪身,将脸靠近启阳,一声“害――”摆摆手,道:“看着你家公子没?昨夜呀,主子们谈政事谈到老晚了,你们睡下边儿肯定不知,我这个,诺,就是这么来的。”
说多了都是无奈,那客栈远没有想象中的隔音,楼梯边上的上房,那旁边的小屋子就是伤影的住房,为着方便才在那儿歇的。
昨夜,他宁愿跟骑兵营的弟兄们去睡草。
“伤影,这一行我们带的兵,等到了樊州是准备往哪儿安顿啊?他们定然不让入城,”安明打马,问。
虽然有军部的调令在,可按理说是没规定要入城,樊州知府能愿意放入城里就真是破天荒,可在城外呆着也不是事。这队兵马是备着平乱用的,两州勾连尚不明,放哪儿都没个准信儿。
“主子说了,入城,但不入樊州的,不管他愿不愿意,荆州团城是入定了,”伤影说,“我们此行又不是专程来打他们的,明面上拦着谁脸上都不好看,主子他们先去樊州,又不是不到荆州去,正好我知道荆州哪里能住兵,两边挨得都近,放那儿也是个活震慑。”
“能有多近?”
“不出一个时辰。”
“就我们三个跟着主子?”启阳一旁听,起了疑。
伤影说:“白统领也跟着,再几个人足以。”
“那个白平?”启阳撇撇嘴,嘟囔道:“他好凶哦。”
“他凶你了?”伤影皱眉。
“没有没有,”启阳心有余悸地说,“我看到他凶人了。”
伤影失笑,摸了摸小可爱的头。
雪愈下愈大,霁泽云转醒。恍惚间睁眼,看见萧祁转动着玉扳指在处理军政,扶了扶眉心坐起来,唤他:“梓晨”。
萧祁转过头“嗯”,抬手揉了揉霁泽云眼角,哭过几次的眼睛有些泛红。
衣料窸窸窣窣的转,萧梓辰帮着霁泽云将盖在身上的氅衣披在身后系起来。
感觉手上有东西,霁泽云很快就注意到了,抬起手来端详,慢慢便勾起唇角,念说:“翡翠。”
“它很适合你,”萧梓辰向后靠上,神情愉悦。
“我没记错的话,”霁泽云抬头看他,“这种冰水蓝翡翠只在绽华年间宫中出现过,后来给了姜贵妃,对吧。”
萧祁一声笑,牵起霁泽云的手。
“没错。”
雪渐渐,马车鼓轮压过,发出绵绵实实的声音,荡在耳畔。
萧祁目光一错不错的盯了霁泽云半晌。
“我母妃有两个愿望,她希望我平凡安乐的度过一生,不问权势,不着官场。父皇很爱她,所以思虑再三还是应了她这荒谬的愿望,可我最终却没让她如愿,”萧梓辰平缓地说着,眉眼低垂。
良久,又掀开眼帘,“她还希望,我能够觅得一良人,真心实意地相爱。”
老皇帝和姜贵妃恩爱,什么事都处处依着姜贵妃的喜好来,小皇子出生那日宫里头欢庆,轰轰烈烈向外传来,一度让人怀疑朝里局势将有巨大变化。那时皇后未有嫡子,只有一长公主,当朝也没有太子,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最受宠的皇子就是朝堂的未来。
而姜贵妃却格外不喜朝中是非,干了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蠢事”,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收到非议,也不想亲子混迹朝堂,将来做个闲散王爷便是最好,姜贵妃将此事说于皇帝,皇帝拗不过便还是依了。后来,姜贵妃病逝,而小皇子在外人眼中,则变成了皇帝最不关照的儿子,无权无势,皇太子立位,宫人见眼色行事,少年萧祁明白母妃的遗愿和父皇的苦心,默默无闻度过好几年,偶尔被宫里人暗中欺负也不放心上,后来才遇到薛家公子。
“还好,我总算是能完成她的一个愿望,对吗,泽云,”淡淡的笑挂在脸上,萧梓辰的眼底藏着波澜。
霁泽云缓缓用小指勾住萧梓辰的手指,接下他的全部目光,温柔回答说:“当然。”
萧祁无声将这个誓言攥得更紧了些。
“眼下几时了?”霁泽云问。
“巳时过了,再有不到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这么久了?”霁泽云也是没能想到,自己竟睡了这么长的一觉,甚至还觉着乏累。
“不久,”萧梓辰手指勾他,朝自己这边一带,将霁泽云的手握住说,“今日一早荆州来消息,死了个富家的商人,说是畏罪自杀,从家里搜刮出来了堆成山的银钱。”
“哈,”霁泽云嗤笑,“说出来谁信呢?”
“有人信,这一路传得风风火火的,皇帝结了亲传得都没这传得快,”萧祁开了下窗子,又瞬间合上,手指在窗沿上敲响儿,不屑地说,“一群蠢货。”
的确是蠢得药也医不好,天亮死人,不到午时便传出了城,且不论荆州刚糟了人祸,老百姓肚子比如今冬日里鸟雀的巢还空,这种闲事没几个人在乎,就光说这畏罪自杀吧,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昨儿夜里死了,偏偏还传到了他们耳朵里,那可真是真也假,假也假的厉害了。
“还以为是有多大的脑子干谋乱害民的事儿”,霁泽云叹了口气。
“你还别说,这传言可很是完整,为此事发生的巧合找足了借口,”萧祁无奈似的摇摇头,“说他是因为干了昧良心的事儿,本就心里有鬼,近来又听闻我们京都派下监察彻查此事缘由,便急乱恐慌起来,最终才畏罪自杀的。”
“说的还挺有理?这故事编的。”
霁泽云闻言道:“自然是故事了,要真是传言,才不会如此。”
萧祁笑着看他,像是在虚心求教:“会是……”
“该骂他罪有应得,猪狗不如,一路那么远传到这儿,只会剩下这种话了,”霁泽云说,“毕竟这事性坏,如若偏是性好,那一日也传不过十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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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落得要盖人眼,城门之外几个官吏毕恭毕敬地站着,看样子是站了有一阵子,官帽上落了层白。伤影策马前行,车队紧赴几丈之外,两个马车严密又华丽。
扎木前,守着栏的护城军皆抱手埋头。马车渐停,镇马吐出烘热的鼻息踏蹄,伤影翻身下马来到车前,道:“王爷。”
闻声,马车门被推开,玄黑色的裘袍垫在被风雪搅起的长发下,银亮的固簪,萧祁垂着眼从马车中探身而出。墨绿色的身影立即拜跪下去,身后几位幕僚紧随其后,齐声道:“我等,恭迎北渊王殿下大驾!”
萧祁随意地将发丝后甩,玉佩荡前摇摆牵在腰间,转眼间就被裘袍遮掩了。
“免礼,”萧祁声音不大,却带有不可侵犯的威严。
大风掺合着雪呼呼的刮,霁泽云满身雪白,从后边的马车上不急不慢地下车走过来,绒毛风领子漫过面颊,在同样洁白的雪中看不真切,与萧梓辰扎眼的玄黑格格不入又异常相称。
“谢王爷,”知府孙果宽撑着膝起身,不忘拍干净跪拜时腿上粘的雪,这才拱手对向霁泽云行礼,“想必这位,便是我们的霁监官霁掌学了,见过,见过。”
瞧这样子就当是没将监察放在眼里,像是真没做过亏心事一般,半点子不害怕,甚至笑吟吟的,如若不是晓得北渊王的凶残事迹,孙果宽压根不打算跪。
“孙知府,”霁泽云点头回礼。
“城门口风雪大,王爷、监官,请随下官移步,”孙果宽引路,面上倒是礼数周到,“我特意在府上备下宴席,为二位接风洗尘。”
后面一个不知名的幕僚在起身的一瞬就看呆了,玉美的容颜融在雪色里,一时间移不开眼,直到忽觉背后一凉,在萧祁凌厉的扫视中慌忙地垂下了头,冰天雪地里竟然冒了汗。
“劳烦。”
旁边的亦枫默默关注着这一切,不着痕迹地上下扫视霁泽云一圈,踹手跟上孙果宽。
屋里暖和多了,安明为霁泽云脱下氅衣,众人入座。
“哈哈哈哈!”
孙果宽大笑几声,端起酒杯,“就以一杯薄酒,为王爷,霁大人接风洗尘,王爷大人一路辛苦!”
萧祁单手执杯一饮而尽,哼笑一声,“的确辛苦,如若地方上没有一些乌七八糟的杂事,也不用让本王大老远跑过来。”
孙果宽干笑。
霁泽云浅浅泯了口酒,应声:“王爷此言差矣,这些事可不是杂事,我听闻这樊州的税高役重,使得百姓苦不堪言。”
孙果宽忙说:“不满霁大人说,确有此事。”
接着便装作毫不知情的为此事惊讶一般,“是本州的一个知县所为,他欺瞒知府独断专行,中饱私囊,半月以前竟然逃匿无踪了!”孙果宽神情激动,带着担惊受怕模样,覆手拍上胸口,“今早又听说荆州的富家畏罪自杀了,这才回想起,许是他们二人联合起来,一同欺压百姓的。”
说着叹了口气,“想来都是我这个做知府的监管不力,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呀!”
把自己摘得干净。
“竟是这样,”霁泽云摆弄着半满的酒杯,面上没有一丝惊讶,光听语气却好像满是惊讶。
“让这州府逃了?”萧祁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没正脸瞧孙果宽。
孙果宽满脸自责,猛灌一口酒,“都怪我没能尽早察觉,让那淫贼给逃了。”
“小小州府,当真狡诈,”霁泽云这才稍稍面露出一点惊讶之色,“欺下满上搅弄风云,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得销声匿迹。”
看似在惊讶此淫贼能耐,实则在嘲讽知府无能。
“可不是嘛,”孙果宽装做没听懂,转而问:“霁大人以为,此人能藏匿在哪儿呢?”
霁泽云抬头看向萧祁,把本该自己回答的问题抛给他,“王爷以为,此人能藏匿在哪儿呢?”
萧祁:“樊州的城防严吗?”
孙果宽:“此人消失两日后官差上报,我这才命人严守城门和城外各个关卡,铜鼓关接壤荆州,到第三日才严加看守。”
“竟然要逃,定然不会傻到跨州去寻与自己一同贪污的人,”萧梓辰说,“两日足够他跑出樊州,那最好的选择就是滦州和狄州,但州与州间路途较远,封了关卡就只能藏匿在路途之中,有望将人抓捕归案。”
霁泽云应和:“不错,不过能找见自然最好,找不见也无妨。”
孙果宽蹙眉,“此言何意?”
霁泽云一笑,抬指用翡翠指环在杯盏上敲了一声脆响,道:“他大抵没命活了。”
孙果宽喝声:“死了?!”
“霁大人怎知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