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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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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四街下的河边院子。

三更天,葛大娘起来和面,见沈珣房间的油灯竟还亮着。

她去敲门喊了一声:“沈姑娘,还没睡呢?”然而并未等来回答。

想着沈珣昨日应是受了不少委屈,心情不好,失眠也是难免,她便没再多打扰,天亮后便独自出摊去。

然而一连好几日,日日皆是如此,烛火夜夜点滴到天明。

偶尔她敲门敲得久了,沈珣才低低应一声。

“大娘,我没事。”

这期间,钟述倒是日日来馒头摊,缠着葛大娘想见沈珣一面。

言语间葛大娘也知道云墨台大概都发生了什么,一边骂着那群伪善的文人士大夫联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姑娘,一边将钟述打发了回去。

这日一大早,葛大娘收拾好东西,又准备出摊了。

临出门前,见到沈珣房间里烧了几日的烛火忽然灭了。

她不放心,又去敲门。

然而这一次,她敲了很久都没等来回应。

她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情急之下直接推开了门。

一进门,葛大娘直接被吓了一大跳。

屋外天光尚且熹微,她在朦胧中依稀看到地上有一大摊红渍,而沈珣一袭白衣,趴在地上。

她顿时吓得丢了三魂丧了七魄,差点两眼一闭晕栽过去。[1]

幸而此时,沈珣从地上抬起头来。

定睛一看,那红渍原来是红蜡烛燃尽后在地上凝结的一大滩红蜡油。

“哎呀沈姑娘,你……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做傻事了。”葛大娘扶着门框,连连拍着胸脯猛喘气。

“对不起,葛大娘,吓着你了。”

沈珣脸上清白一片,气若游丝,握着画笔的手颤抖着松开,画笔随意滚落在一旁。

在她的身侧,是一幅几十尺长的长卷,摊开散于地上,唯一还算平整之处,是长卷最后的弥封糊纸,四个边框还能看出一点未完全干透的浆痕。[2]

葛大娘忧心道:“沈姑娘,再伤心也不能这么作贱自己的身体,你看你都虚弱成什么样了。”

她走进去将沈珣扶起来靠坐在床边上。

布料之下,那胳膊柔若无骨,好像只消轻轻一折便能折断。

“沈姑娘,你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等着,大娘给你盛碗粥。”她顺手掩上门,生怕一阵风就能给沈珣刮跑。

天越来越亮。

沈珣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慢慢摸索过她耗费了几日心神才画出来的画。

长卷由六幅画拼成,其中包括这十年来以骨先生的身份所作的五幅——从六岁时的颍川风荷,到十六岁的残云逐日,一幅不少。

还有最后的第六幅,以弥封的方式糊住了。

一阵长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将虚掩的门板彻底吹开,愈发明亮的晨光瞬间涌进来,照亮整个幽暗的房间。

沈珣双眼刺痛,下意识转过脸,将手挡在眼前。

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涩感越发剧烈,刺得她用双手紧紧捂在眼皮上,试图缓解疼痛。

葛大娘端着粥进来,见她如此痛苦的模样,忙将粥放下,蹲下身去扶着她。

“沈姑娘,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可沈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一味摇头。她腰背佝偻着,放开双手撑在画上,彻底脱了力气。

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却听到一声竹管子裂开的声音。

她陡然睁眼,压抑已经的双眸渐渐涌出温热,倏忽间,眼角垂落一滴泪,滴在画纸上,发出“啪嗒”的一声。

她茫然地摸向自己的双眼,上面尚且残留陌生的触感。

紧接着,沈珣像是被这一滴泪彻底抽干了精气力,猛然咳嗽起来,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葛大娘只当她是伤心过度,抚摸着她的背安慰。

“沈姑娘,你这是何必呢,他们爱说什么便由他们说去,我看钟家那小子也十分愧疚,每天都来寻你,想跟你道歉。”

沈洵颓弱地靠在葛大娘怀里,顺了好久的气。

“葛大娘,我没事,喀……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都到七夕了。”

“七夕……还好,赶上了。”

她又挣扎着起身,让葛大娘帮她将长卷仔细卷起。

“大娘,还得请你帮我一个忙。”

“别说帮不帮的,除了不能替你将那班欺负人的混账打一顿,其余尽管说。”她心疼地撩起沈珣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头发。

“喀……麻烦你帮我将此卷轴送到……送到云墨台,今日那里会有专人收集。”

云墨台每年七夕都会举办一场斗文会。

才子佳人,隔着帘幕互相对诗斗画,沈珣从前看过一次,对莺莺燕燕一类的爱情诗、美人画没什么兴趣,后来便再没有去过。

如今时机正好,她这幅长卷终是不用等到来年的集贤院评选了。

葛大娘接过那卷轴。

“你这几日闭门不出,就是为了画这个吗?”

沈珣点点头。

葛大娘一口应下。

她将沈珣扶上床后,又盯着她喝了大半碗粥。

虽然不知道这画有什么稀奇,但是看在沈珣连续熬了几天几夜的份上,也不敢随意对待,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带着出摊去。

——

做完这所有,沈珣倒在床上。为了复刻那些曾经的笔墨痕迹,她已经许久没合过眼。

前五幅画,不过是要他们不得不承认那卷轴出自骨先生,至于第六幅,那是她送给上京城的大礼。

任世人看笑话去吧,疲惫感袭来,一阵天昏地暗。她好累,只想睡一觉。

梦里。

她身魂如寄,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小马的那个黄昏。

一心大师说她八风不动。[3]

然而一个六岁小孩,只不过是将万端枨触都融在笔下。[4]

当年颍川文会上,重重荫蔽的道理被一个六岁小孩轻易堪破。而现今,连六岁小孩都懂的道理却还要她来教。

——“他们不配评我画。”

然后下一刻,寒来暑往,她站在云墨台上。

一大群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指着她笑,笑她多年来的自以为是,笑她以为世人看上的,真是她的画。

她昏昏沉沉,反唇相讥。

——“说我虎不似虎,鸦不似鸦,看,这就是十年来被你们奉于高阁之上的文采风流,笔力比起当年,可还凌厉几分?”

……

沈珣病了大半个月,几罐汤药下去终于有了些精神,只是脸上血色全无。

这日,她被葛大娘拉着跟自己出摊去,说是多接触些人能吸收阳气,这样病才好得快。

东四街上。

葛大娘问:“沈姑娘可是还在为前些日子的事难过?”

沈珣坐在罩棚底下的小椅子上晒太阳,眯起眼懒洋洋地回道:“没有,就那些人,还不配让我难过。”

葛大娘笑她一个小姑娘伶牙利齿,看着柔弱,实则内心比男人还强大。

又快至黄昏,葛大娘怕沈珣累着,本想早些收摊。

罩棚油布还未完全放下,便被一只手拉住。

沈珣抬起油布,见到钟述正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神色古怪

她脸上漾出一个灿烂的笑:“钟公子,好久不见。”

钟述一边帮着收摊,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

“沈姑娘,你身体可有好些了?”

“嗯,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

忽然,他站到沈珣面前,无比认真地鞠了一躬,连葛大娘都被他那严肃模样吓了一跳。

“你干嘛?”沈珣往后退了半步。

“对不起,沈姑娘,我那天真不知道会这样,我郑重地跟你道歉。”

沈珣哭笑不得,连忙将他扶起来。

“本来也不是你的错,你跟我有什么好道歉的。”

在他怔愣间,沈珣已经帮葛大娘收完摊,两人一起推着小车往家里走。

钟述突然想起什么,忙追上去。

“对了,七夕那天,骨先生又出新画了,画卷铺开,堪比地震。”

沈珣脸上依旧无波无澜,看不出情绪,随意听着。

“这下不止上京城,就连我远在睦州老家的同乡也来信问我,那骨先生的弟子是不是假冒的,还问,问……”

钟述叹了一口气。

“唉……其实我觉得骨先生是女先生又有何妨,可这几日风向却突然变了,上京城里不知从哪冒出一批挑事之人,故意诽谤曲解骨先生的画,现在不仅国子监里的先生和监生,甚至整个上京城的文人都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骨先生,一排反对骨先生。”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不管骨先生会不会知道,我,还有大凉许许多多的文人学子,会永远支持骨先生……”

沈珣看着那夕阳,橙红如火,说是朝升,也不为过。

“不重要了。”

她语气依旧平静,无波无澜地打断。黄昏中,沈珣只是微微回头,没有停下的意思,淡淡开口。

“骨先生已死,她不会再画了。”

——

七夕那天,云墨台上,锦衣卫接了皇帝的旨意,特意来会一会这位骨先生。

然而骨先生没等到,却等来了……一个意外。

弥封。

去除糊纸之后,骨先生的新作展现在众人面前。

一纤纤皓腕握着珠钗,插在猛虎胸膛上,一乌鸦站在血泊中啄食着它的血肉。

从不署名的骨先生,以数卷云霞铺就一行娟秀小字。

——此身寥落,此心凋零,无故无旧,无徒无友,十载皆妄作,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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