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水浸湿的土壤松软泥泞，李泱一步步踏过去，留了一串的鞋印子。

叶尖上一滴冰凉的水珠恰巧落于眉间，他正欲抬手抹去，却听右后方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传出。

李泱驻足原地，警惕地侧倾了下头，余光扫过去，并未看见有人。

于是又接着往前走了几步，那细微声响立即跟着动起来，李泱抿了抿唇，复停下脚步。

“何人鬼鬼祟祟？”他出声问道。

心里早慌作一团，面上不能露怯，他指尖蜷起，握在手心的却不是剑，而是汗。

李泱暗自叫苦不迭，话本里那些放在大侠身上大放光彩的桥段，为何偏偏爱找上他这无名小卒。

正当他飞速在脑海中搜寻自己这几百年间可有得罪过什么人时，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从灌丛跳出来，一蹦一蹦到他脚边。

李泱胸中一口气才吐了出去：“是只兔子......”

看来以后得少看点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尽害人一个劲儿瞎想。

他弯下腰抱进怀里，抚了抚那双长耳朵，随手不知从哪儿掏出根灵草，毫不犹豫喂给了害他虚惊一场的兔子。

这就说得过去了，李泱暗忖，能给野兔喂灵草，自己也只有在梦中会如此大方。

梦里的小动物不仅不怕人，还会主动往他身边凑，也不会因为他抚摸的时间太长要挣扎着跑掉。

李泱过足了瘾，心道，真是个好梦。

野兔用鼻尖亲昵地碰了碰他的手背，李泱心底怜惜之意顿时汹涌澎湃，可下一根灵草还没变出来，倒先狠狠被咬了一口。

疼痛太过真实，李泱猛然清醒，再眨眼，入目是斑驳破旧的墙壁。

怪了，分明已然从梦中醒来，怀里抱着软物的温暖触感仍旧没有消失。

李泱下意识又摸了把，低头一看，睡前还安稳呆在脚下的小白狐此时正蜷在他小腹的位置，睡得正香。

似是回应他方才的那下抚摸，小狐狸喉间发出柔和的咕噜声，与野兔一般，用微润鼻尖触了触他的手背。

李泱心情霎时变得难以言明的复杂，或许这只是白狐本性，下意识的行为，可在他眼里，这是赤身裸体的虞公子啊！

他并不去疑惑为何虞羡知今日会醒的比他晚，默不作声收回还搭在白狐肚子上的手臂。

身上骤然消失的重量也惊醒了虞羡知，浅色的狐狸眼缓缓睁开，视线停落在李泱脸上。

他自认晚上睡相极好，绝对不会是主动要将对方抱进怀里的那个。

于是不等虞羡知任何反应，李泱颇为语重心长道:“虞公子，请自重。”

小白狐越过他跳下床，一阵白光闪过，虞羡知穿戴整齐地站在床边。

琉璃眼盯着他看了片刻，沉吟道：“昨夜，是你......”

“不要解释，你说什么我也不会信的。”

李泱毫不客气打断对方试图狡辩的话。

“再有下次，我定要将你踹下床去。”

虞羡知又瞧了他片刻，没再说什么，顺着他的话点点头。

李泱对他的乖觉很满意，动作不甚优雅地穿上靴子，走到稍微亮堂些的地方束发。

虞羡知跟着走过去，立在他身后，握住一小撮翘起的黑发，轻声道：“我来吧。”

李泱没怎么考虑就将木梳子递给对方，毕竟他留下虞羡知，就相当于不出钱给自己找了个贴身仆人。

还是个长相漂亮，性格温顺的。

虞羡知手指灵活，动作娴熟，李泱睡得毛毛躁躁的长发在他手上听话异常，很快打理顺滑，束好了个高高的马尾。

分明是第一次为他束发，却不知为何好似练习过许多遍。

屋内没有铜镜，映不了他俊美无双的面容，李泱稍稍有些惋惜。

在山上呆了近半月，早闷得心慌，虞羡知提议去镇子上时，李泱连连应声。

他以为对方有法子能将他二人一同传送下山，可等走到腿脚发软，也没等来他以为的那个好法子。

李泱气喘吁吁撑着粗壮的树干，朝虞羡知摆摆手，声音有气无力：“等，等等......我实在是走不动了......你，你就没有什么能快速下山的法术吗？”

虞羡知耐心停下站在一旁等他，坦诚道：“没有。”

顿了顿又补充：“我一人可以。”

李泱气还没喘匀，先猛一下憋在胸口。

合着这下山的行程还是他拖累了虞羡知？

灵力灵力比不过，体力体力也比不过，他李泱是处处不如人不成？

收回手站直身子，闷声加快步伐。

虞羡知跟上他，见李泱步伐飘忽不稳，还强撑着面子，遇到不好走的地方也不要他拉，数次险些顺着樵夫砍柴辟出的歪门小道溜下去。

莫名想起，之前他昏迷时，李泱又是如何抱着只有些分量的狐狸爬上山的呢？

心底骤然酸软一片，虞羡知不由放轻声音：“我背你吧。”

李泱眼神诧异地看他一眼，并不领情，冷哼一声：“不用，下趟山而已，没那么娇弱。”

在边境，他可是能连着三日不休，几次三番趟过发臭的血水，气都不带喘一下的。

定是在虞府那些日子过得太舒坦，养惰了他的身子。

李泱不愿意，虞羡知也不强求，默默跟在身后护着，以防一眨眼人就钻草丛去了。

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离人声喧闹渐行渐近。

镇子自是比不过西倾城那般繁华，却也应有尽有，一派安居乐业，其乐融融的景象。

虞羡知接连掏钱替李泱买下，据说吃了能当神仙的不知名甜味野果，看了能像主角那般飞檐走壁的话本，以及各种价格还算实惠的零嘴。

从前李泱一人住在山上时，极少来镇上，一是上下山的路程实在折磨人，二是现在的老百姓太会做生意，他的钱袋子本身就那么点，每回还总能瘪一半下去。

如今虽然还是得自己走路，但好歹是有个能替他出钱的人，可不得肆意挥霍一把？

李泱心情极好地哼着小曲儿，慢悠悠走着，忽然发觉虞羡知没有跟上来。

扭过头去，对方正站在一个老伯摊前。

李泱倒回去一看，地上铺着块打了许多补丁的旧布，上边摆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一堆杂物里，他甚至还看见一枚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顶针。

最明显的，是摆放位置离老伯最近，两个手掌大小的炼丹炉。

能吸引虞羡知这么长时间，李泱估摸着也只有那个东西了。

他凑近对方，压低声音问：“你想要那个炼丹炉吗?”

虞羡知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李泱心起疑窦，又问：“想要买下就是，还是说你在考虑它的品质？”

虞羡知依旧不应声，摇摇头，牵着他离开摊位。

李泱简直摸不着头脑，这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直到牵着他走出一段距离，彻底看不见老伯的身影，虞羡知才停下，神情颇为无奈。

“钱不够。”

李泱满心的疑惑刹那间烟消云散，手中冷却的肉饼回了温，变得烫手起来。

面上有点挂不住，他摸了摸鼻子：

“钱不够......你早说啊，做什么我要什么都买......”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泱上前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虞羡知怀里，包括啃了一半的掉渣肉饼。

“我去跟老伯讲，让他低价卖给你。”

虞羡知来不及阻拦，李泱气势汹汹地就出发往回走了。

怀里的东西实在碍事，虞羡知找了处角落暂时存放，想来大多是剩下一半的吃食，丢了也没什么损失。

可再一抬头，视野里完全没了李泱人影。

虞羡知蹙额，加快步子朝那老伯的摊位走去，可怪异的是，李泱也并未在摊前。

他询问道：“老伯，方才可有位少年人来此？”

头发花白的老人眸光无神，眼珠子动也不动嵌在眼眶里，声音低沉沙哑，脾气算不上好。

“没见着，这儿不是找人的地儿，别妨碍我做生意。”

他挥了挥枯枝似的手，做出赶人的动作。

见此，虞羡知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先侧身让开。

老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还算满意对方的识相。

这边李泱“嘶嘶”抽着气，手脚发软，艰难地在地上滚了好几个来回，光线映照处尽是纷飞尘土，才终于坐起身。

头晕眼花间找了个能暂且倚靠着的位置，等视线清明了些，开始四处打量自己所处之地。

满含怨气嘀咕自己怎么这么背运，李泱头一抬，正巧看见门楣上方“葬花庙”三个大字。

好生怪异，他现在可是身处庙内，这正门不迎进外边的人，怎么反倒还朝着里边儿？

手脚被足有他手腕粗的麻绳死死捆在一起，李泱只能使出全力挪着身子转换方向。

转过去才发现，他方才靠着的竟是块坟包。

庙里埋尸，难不成是当地风俗？

那这正门朝着里面，岂不是为了迎接庙里埋着的人。

思虑片刻，他将此行为理解作一种纪念故去之人的做法。

不过无论这是种什么行为都不重要，目前最重要的是他该如何脱身。

梦中在大侠身上才会发生的桥段终究还是落在他身上，李泱沉住气，攥紧拳，再猛地发力——

绳子纹丝不动，手腕处的皮却磨烂了。

钻心的疼痛迫使李泱决定巧妙行事，他开始观察绳结，企图从中找出些许破绽。

可惜绳结不仅是死的，且还打了两层，看来对方是真的费了些功夫防他逃跑。

李泱无力倒下，默默为自己的无用黯然神伤。

如今，也只能祈祷虞羡知来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