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这鲤鱼雕的栩栩如生，白油冻的寿山料更是难得。陛下将如此价值不菲的宝贝赏给主子，可见当真对您好。’
阿照还在对着浪头锦赞不绝口，洛棠却已经走了开去，反而立到青花瓷坛的风水缸边看里面游动的活鱼。
拿眼张望了见殿中并无旁人，只自己主仆两个，阿照取了鱼食盒递来洛棠手中，轻声道：
‘刚才水兴内官送东西来时您挺高兴的，这会儿怎么又不乐意了？’
让手里饵料在水面铺散出波纹，洛棠瞅着那些小鱼股出水泡争抢的小嘴，笑不达心的道：
‘花不可见落，月不可见沉，美人...不见夭。’
‘我如今恩宠都来自容颜，以色侍人罢了，也不知能好多久的。’
将鱼食盒子丢还给阿照，洛棠意兴懒懒地移步。
阿照在后忙跟着，嘴上不停宽慰：
‘主子不几日就该过生辰，凑整您也才真正满十四。陛下与您差的多，就算以色侍人，也是长久的，您不必忧虑。’
‘是啊，过了生辰才整十四呢。’
洛棠重新站回浪头锦前，手指摩挲了在石刻上。
前世里他也曾与这块石头鱼有过些孽缘。只不过没这样早。
那是入宫做贵妃的初月，恰赶上皇后陶婉生辰，尹澈从库里选出这乳白宝雕给她做礼。
生辰宴那日，阿照无故染病，只得刘辰一个侍候洛棠赴宴。
彼时，皇后允准后宫诸人与众宾客命妇命夫入殿赏宝，洛棠还算留了心眼没有跟着人潮。可谁知他的躲避反给人机会。
曾经的挚友管丰那会已经做了大将军陶工填房，也就是皇后陶婉继母。这样场合他自然不能少。
待人去的零星，洛棠不疑有他的被管丰拉着同去赏宝贝。
内侍刘辰跟随了，竟在洛棠不注意时从后绊脚，然后便引出浪头锦被打碎的祸。
指尖从寿山雕上收回，转而握住自己的兔子玉坠。
如今想来，自入宫的岁月，便没几日是好日子过下去的。
长定殿如同尹澈专门为他打造的金笼子，没有留下出口，处处焊丝，所以才会连魂也逃不脱吧。
眼底热热的不觉滚出，洛棠听到阿照声音：
‘主子，您怎么哭了。’
软软的帕子贴着脸将泪珠吸走，可还是掩不住后面滚滚而来。
肉身不灭，做魂儿困在长定殿的时日里，洛棠也是将人情冷暖看尽的。
无数个只有主仆俩的空日里，都是阿照翻身，更衣，汤药不好喂她就用嘴，日日如常给自己梳头，掉几根头发都能引的丫头红眼好一会儿。
整座牢笼般的长定殿里，只有这个小小就卖身葬父入府为奴的小丫头，将自己还当个活人侍候。
天薄我福，唯独阿照是前世余生岁月里唯一地报。
曾历种种在此刻的静谧中像头困了许久的猛兽，夹着洪水波浪泛滥，让洛棠恸从心起。
胸口剧烈起伏，无论他怎样克制都压不下去这股洪流，泪水决堤，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往外冲。
良帝驾撵在外，刘辰领头跪下接驾，却像忘了本职般并不使唤人往内通知洛棠。
于是，在金靴跨进门槛，绕到垂幕边时，正瞧见洛棠整个人伏在阿照半边肩膀，哭的呜呜：
‘咱们再回不去家了，阿照，再回不去了。’
‘娘娘，陛下驾到。’
见着此，刘辰才后知后觉张口。将一切看在眼底的白大伴眼皮微迷瞪下，若有所思须臾便只瞧自己主子。
‘陛下’
那里主仆两个受惊行礼，洛棠的哭这才止住。
良帝面上看不出息怒，只是挥挥手将人都遣了。
待殿门关闭，白大伴门神样儿立在当间，对着向自己点头哈腰的刘辰道：
‘小刘子，你这差若是当在我手底下，可有的调教了。’
‘总管担待，奴才侍驾少，刚刚实在给天威吸了魂，竟忘了通传。’
刘辰的解释落在白大伴耳中，只是得来皮笑肉不笑的眼睛盯住：
‘小刘子，甭管从前是哪家，别忘了你可是长定殿总领，洛娘娘得宠自少不了殿中奴才好处，可若圣心不眷，主子若没好你等奴才...能活更差。’
‘奴才受教，多谢总管指点。’
刘辰这里连连擦汗，腰都不敢直起。
碧天沉落，日头余晖在宫城西边隐没。
良帝将洛棠斜抱了在鹊羽屏风前的牙床坐定，如同哄孩子般刮他鼻尖：
‘到底还是小，想家了？’
额头与尹鹤耳畔抵了抵，洛棠说话的声音里还是下不去几丝哭腔：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爹娘养我一场，还没来及尽孝就入宫了，自然是要想的。’
搂在他腰肢上的手臂更紧些，良帝轻声道：
‘怨朕了，叫你们骨肉分离。’
听见良帝道说己过的言语，洛棠并没慌张解释，反而挣开怀抱，往地上跪拜下去。
良帝虽有诧异与不解，但还是四平八稳的受了他这拜，然后静静等看小人儿摆的什么阵。
提着衣摆重新踩上脚踏，洛棠没往牙床坐，只是继续跪伏了抱住良帝双腿，仰头从膝盖上望过来。
‘过几日就是我生辰，不知道合不合规矩，陛下能赏赐恩典叫我见见家人么！’
‘你这三跪九叩的大礼就为这点要求么？’
洛棠双眸睁的圆润，黑眼仁里都是良帝笑看自己的脸。
‘办场盛宴都算不得什么，何况见家人。’
洛棠脑袋随着良帝的话摇摆如拨浪鼓：
‘今儿穿件袍子都给人数落，不能再张扬了。我就在自己殿里吃碗面，见见爹娘哥哥们就很好。’
‘怎的，知道怕，给吓着了！’
良帝躬身去拖洛棠下巴，而洛棠也就了他的大手在指上点头。
‘当时不觉什么，可回来再想，贵妃能罚锦侍君跪雨地，那起码也能让我站院里晒太阳。’
推开自己下巴上的手，洛棠侧头将自己扎进良帝□□，手掌在他衣袍上抓挠：
‘我怕晒，也怕冷，怕罚站，怕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惹贵妃不高兴了都不知道的。’
牙床边铜人台的烛火将摆在幕纬下的罗汉松照的绿幽。松香淡淡萦绕在空间里。
良帝指肚摩挲了在洛棠耳边发髻打转：
‘还有呢，还有什么怕的要说么？’
‘还有......’
洛棠手掌按住良帝腿侧，缓缓抬首：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浪更比一浪强。我怕二郎喜欢我不长久，怕再有更好的来了，你待我就不再是现在这样了。’
原本止住的泪又落下一滴，良帝唇瓣轻动，略有些呆怔看人，并不言语。
而洛棠则继续道：
‘我已经没家了，就只剩你了。若再连你也失了，便真的是孑然一身......’
眼皮眨了下，良帝像是才想起出气般长长吞吐。
洛棠的眼皮也跟着眨动，但不是因为他忘了吸气吐气，而是身子被人拉扯进怀。
‘好饮者不以寒暑改量，喜读者不以忙闲为辍。朕喜欢洛洛，也不会为谁来的新旧而变更。’
良帝情话顺口，一张脸也随着言语慢慢下沉，就在两人嘴皮快挨着时给洛棠以手隔档。
‘你这会看我好，也没新的比较，自然好话说尽。’
‘小东西，朕的话就是口谕，还能做假么！’
‘这屋里就咱俩，出了门你不认，我还能找个包青天告二郎一状么！’
笑着去捏洛棠脸蛋，良帝眼睛半分都不肯离开他道：
‘那朕给你写到纸上，验明证心，可好？’
‘签字画押呀？’
‘对，就是签字画押，保证与受证的，我同洛洛两个一起立字，你敢么！’
‘有什么不敢的。’
言语和上，良帝雷厉风行，立时叫了白大伴让往养心殿取龙御私印来。
一脸懵的白大伴不知何故的来回跑腿，可殿门却是再次关闭，仍只良帝与洛棠两个。
一人研磨一人提笔，良帝尹鹤在洛棠摘的白宣上题字，洛棠凑头跟着念：
‘此生唯卿一片心，真情实意无更改。’
‘洛洛还有加的么？’
见良帝把笔递来，洛棠也不怯的接了，歪头琢磨半晌，才在旁边填了一溜小字：
‘谁先变心谁是....胖头鱼。’
盯着洛棠吭哧半晌憋出三个字，良帝再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声传染，洛棠也去挽住男人手臂跟着摇摆身子。
两人好一会才止了笑，然后签上名字。见良帝盖章御龙私印，洛棠身边没有小章，于是便用自己小玉兔沾了红泥印上去。
‘合宫中只有洛洛独此一份证言，可满意了？’
‘嗯，满意，太满意啦！’
拎着皇帝书法的纸片，洛棠噘嘴吹气在上面烘干墨迹。
良帝双臂从后将人拥住，贴耳说话：
‘该摆饭了，吃过饭也该洛洛今夜让朕满意，对不对。’
小脑袋从良帝怀里举目跟男人对望，洛棠答话痛快的脸都不带红一下：
‘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