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闵炎凉到了西苑,她才迈步一进厅,就见阿秀已然跟个没事人似的,手拿抹布,游梭在佛像和柜几间东擦擦西擦擦,好不轻快利落;而母亲温计嫆则被孤立在一边和肩下的两小丫鬟似看画般,欲劝而又不得劝的束手无策着……
“阿秀——。”随着温计嫆一摆头,闵炎凉忙上前一把把了阿秀胳膊,制止道:“来者是客,你现既成了我娘的义女,那你合该就是府里的小姐,别把自己搞得跟个下人似的,传了出去让人笑话。”便撇了她手里的抹布,“我答应过舅舅,不能让你受委屈!刚怎么了,要紧不要紧?”
“哎呀——,你要死啊!”岂料,阿秀顷刻推开她,又将抹布拾了起来,手上带着些嗔怨道:“我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丫头,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罢,哪那么金贵。反正在家也是干惯了活儿,倒来这里当小姐的不自在,如今闲着也是闲着,何苦自己能做的要麻烦别人呢?你放心,我知足着呢。”
人在屋檐下,阿秀倒也理解闵炎凉以前在蹉跎村时寄人篱下的心境了。只是家境悬殊,自己虽受阿爹托付,可毕竟是个外来人,难免一稍有不慎,有个什么不到之处,就会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所以,她既来之则安之,凡力所能及的,能做多少是多少,也不怕旁人笑话。反倒一扭脸,亲和地冲旁边那两小丫鬟笑了笑,手上一陌溜划过,“就不劳姐姐们费心了。”
两个小丫鬟不甚明了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正回笑时,一旁的温计嫆忽“咳——”地清了下嗓,冷脸注目着道:“炎凉,阿秀到底怎么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啊?”
见阿秀连连摆手,闵炎凉望母亲那头瞥了眼后,凑近些的对阿秀小声道:“是不是我娘……看起来不太好容易相处,让你忌惮……生分了?你放心,她没有恶意的。”
“知道了知道了。”阿秀手上尽快跳过这茬地推着她,“快去告诉你娘,我没事啊。”片时,边又想起什么赚旁人都看不懂的扯过她,手上闲道:“自打我阿爹那天回来一开口就让你娶我,你便十万个火急的就扯着我跟我说什么家里早娶了一房正妻的事,还雷都打不掉!经昨夜一见,天菩萨!我算见识了什么是大家闺秀!那模样、那气度,怎么看——都像是从天上掉来的吧,得亏没做成你府上的姨奶奶。要不然,和你娘一句话稍有不慎,我呀,可经不起心里一翻涟漪……”又歪头想想着手语了句“好像当个小姐也没什么不好。”
“真的,你真这样想?”见她自我开豁,闵炎凉不由一喜,可转又面上浮出一丝愧疚来,“可舅舅那,我……”
“先为活着的人考虑吧。”手语完,阿秀强抑着心里突然的不适,飞快捂了下嘴,依旧不当回事的我行我素着。
“炎凉——怎么着,阿秀说什么了?敢情拿个主意啊?”见之,温计嫆关切地问着。
“噢,没什么。”闵炎凉上前回着话道,“就是水土不服,多适应适应两天就好了。”又将方才的谈话捡好的转述了一遍。
听完,知阿秀确是个勤快麻利、明辨是非的好孩子,温计嫆似也在心里倒了一口气,近前去敛敛脸上多年来都是一个温度的表情拉了阿秀的手。
可刚一触及,却不想她一个小小的姑娘——手上竟刀割般的覆了一层茧子,面上刚堆出的笑也只好硬生生收回,转而更加疼惜地看着这个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女儿,由衷道:“好孩子,你爹把你教得很好!我很喜欢!以后家里的活儿,你想做便做,不想做大可不做,娘不会再干涉你了。往后有什么不懂、须得着娘的地方,尽管向娘开口,娘替你做主。”
“娘——阿秀开不了口。”闵炎凉闷声提醒了句。
“啧,我们娘俩儿说话,轮到你开口了吗?”见她惯会打镲,温计嫆刀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儿夜里被撵——哼,出息!”又吩咐着吴嫂:“大夫就暂不必请了,去请个教书先生来吧。往后有什么不便的,大可字里行间见分晓。”
“是,大太太。”吴嫂走后,温计嫆随即郑重又隐晦地看着闵炎凉道:“而今我再得一女,也算是儿女双全的人了。以后我门前常有未出门子的女眷进进出出的,我想二少爷远道回来也时该增广见闻,断了以前那些戒不掉的念想,变得愈加成熟、稳重才是,切不可再随意私沽前来……”话休絮烦。
再说闵炎凉从西苑出来,已是近晌饭的时候了。
见母亲也不留饭,高低吃了一肚子闷气的她自也吃不下了,便想起先前方懿圆连腹中假胎都不带瞒的要会的客来……于是心中狐疑又顺情带个话茬儿地去了正房。
她正掐点饭口到时,就见小丫鬟们把刚张罗出来还热气腾腾的饭菜又一道道原封不动地收了回去,四下里一望,也不见方懿圆,只听得一丫鬟说二少奶奶还在会客,想必二少爷已然在别处用过了,就只好撤下,适时再热。
还在会客?什么客会得连饭都不吃了?尽管看着桌上的饭菜都是些自己爱吃的,但闵炎凉依是索然无味地急转出去了。
静房门前,一片沉寂后,闵炎凉提了提气,先是将下摆掖了腰上,再一挽袖,一鼓作气,便欲敲门,不想“吱呀”一响,门从里开了,吓得她当场一怔。
“呦,二爷这架势……又来做什么?”只见方懿圆一手抵着腰,一手抚着肚,巍巍然立在那里,一脸处变不惊地觑着闵炎凉,先开了口道:“是二爷这么快就把我的话想通了?还是说……”说着朝里望了下,“二爷自认为办不了的事,我就得需找个男人来替二爷办了?”见她还真探头探脑地往里睃着,不觉眼中又逼出几分凌厉,“闵炎凉,你要娶姨奶奶的事儿我还没跟你完,你现又搁我这找汉子来了,你把我方懿圆当什么?滚——”说着一指头直指外面。
“滚什么滚?我才回来。”谁知闵炎凉头铁硬刚地一拨方懿圆的手,径进了去。
“诶——这人怎么这样?”一旁的知言抬手欲跟上去。
“算了。”方懿圆拦道:“我方懿圆什么为人,今儿任凭她看个清楚,看个够!咱们走吧。”说着迈脚出去了。
“不是,小姐——”朝闵炎凉那头暗骂了个遍十八代祖宗后,知言追上道,“姑爷,姑爷这不明摆着不信你嘛。”
“可我又何尝信得过她呢?”想起昨夜自己的那股无明业火,方懿圆将心比心,心里也就平淡多了,停下讷讷一叹道:“你姑爷啊,从小到大的,算是被骗怕了。加上昨夜里大太太又那么不阴不阳的一说,于我,她多少是不信了。”
是日,闵炎凉殊不知房里的贵客已早她半刻钟就走了。最终,回环兜锁一番,也只在席桌上瞥见了两套经人用过的茶器。闻着满室的异香,又见两口杯壁上各挂了一抹淡淡的唇脂粉屑,当是位女客了。
知自己误会了方懿圆,而门口的人又早走净了,闵炎凉自再不好自讨没趣地去勾扰方懿圆,于是在书房耐了几日。
这日,闵炎凉正窝在书房为父亲的事负手踱步在门口绞尽脑汁地想着时,就听到门外断断续续的“吱”叫声,愈发近了。
一见竟是桃李提笼架鸟地来了,一只手上还拿着个锃光瓦亮的油葫芦,黄澄澄的,器形好,里头叫声也亮,闵炎凉眼里迸着喜欢,可如今家里这样……再喜欢也不赶趟儿啊,于是略略瞅了两眼后,便置身坐了案前,翻起书本遮掩避目道:“别拿我小时候喜欢的玩意儿来寻我开心啊?爹一天没回来,我没功夫。”
“呦,谁说我是来寻你开心了?”桃李放下鸟笼,拿着油葫芦到她跟前,巧笑着:“看,相府的方二公子送的,叫得响吧?”
“叫得响拿我看干什么?”闵炎凉不吃这一响,偏过头,瞟了眼地上的鸟笼:“不过那厮鸟我认得,叫‘乌云’。”边又观想着道:“不会……至今还没开口叫个响吧?”
“对!真让你说着了。”桃李随之瞥了眼道,“也是方二公子送的。”
“他送的?”闵炎凉着实不解地眯了眯眼,“他怎么尽送你这些?”又上下打量着桃李看了看,确实,当日奶奶买她进府时,够通房丫鬟的资格,于是沉吟着:“他……不会是想在我这挖墙脚吧?”
“嘿!说什么呢?”桃李赶紧挥手岔道:“人家好心送我的,怎么是挖你墙脚呢?你哪有墙角?你的墙角都是不带拐子的。”见闵炎凉一下看过来,“犟筋一条呗。”
“桃李——”闵炎凉滞了片刻后,说着现在连自己都不再脸红心跳的话:“我,我以我当了近二十年男人的身份告诉你——他,他就是在挖墙脚。不过你放心,咱们闵家再败,终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若有一天你真找到了一个你可以依靠的人,我会给你自由,再给你置办一个好的嫁妆,且你不必再为着什么‘生是闵家的人,死是闵家的鬼’的鬼话蹉跎在这……”
“嘿!又说什么呢?”桃李听得心里一阵泛酸的及时止道,“叭叭叭的,现在是越来越能说了,二少奶奶那怎么不好好说去?活该你整日只能蹚书房。”说着从怀里摸出封信来,递道:“喏,相府来的。以前这些都是归知言管。我见你这两日窝在书房迷迷不好,便苦口婆心要了来,你就拿着这个去见二少奶奶如何?”
“桃李——”一信接手,闵炎凉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去吧。”桃李拂拂她的肩,“你想不出来的东西,兴许二少奶奶有眉目。切忌,咱们这个家现还得靠她撑着,你呀,别再长虫砖竹筒——死不转弯,惹她不高兴。”
“好。”闵炎凉揣好信,急步欲去。
“诶?”还好这回桃李回手快诶拽住了她,忙伸过另一只手里的油葫芦道:“我还没问你,这蛐蛐儿的最近老叫,直吵得人睡不好,怎么才能让它跟‘乌云’一样,温文尔雅。”
“哦。你找个凉快的地儿,不用每天喂食,降降温就好。”说着,闵炎凉又对一边的“乌云”提了句,“把‘乌云’……还给蓝天吧,别关着和我一样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