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霍昀又生气了。
逢玉坐在秋千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人。
“您，怎么不说话了？”
逢玉歪着头，看似关切，实则藏着一股看人笑话的狡黠。
霍昀闭目，心里又着重地描写着陈逢玉的音容。
忍了又忍，霍昀还是忍不住了。
他心目中的逢玉，温柔良善，活泼俏皮，仰脸即有春光满面。
怎么会如此睚眦必报、小肚心肠！
她们两个，终究是不一样的。
“朕与你，无话可说。”
逢玉头轻轻抵在秋千绳子上，暗啧一声。
这小子还是像以前一样，玩不起。
霍昀甩袖走了。
背影颇有几分气闷。
回到养心殿时，他看着神色如常。
可张德全却在他生风的步伐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当初闲庭信步地走进水榭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状态。
想来又是那位“冯姑娘”，给皇上气受了。
张德全思及此处，突然觉得有些欣慰。
那么多年了，皇上都是死气沉沉，现在冯姑娘进了宫，终于有了些活气。
起码喜怒哀乐是占全了。
张德全脸上不由露出些欣慰的笑来。
可落到霍昀眼里，便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气正不顺着，当下便蹙眉找张德全的不痛快。
“笑什么？是觉得朕很好笑？”
张德全摇了摇头，坦然道：“只是觉得，皇上您最近宽心了些。”
霍昀气笑了，“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没眼见了？朕如此这般，你还觉得朕宽心了？”
“看来这几日，确实是对你们疏于管教，一个个的如此放纵！”
张德全是，冯玉更是。
给个鸡毛当令箭，还顺杆爬上了！
“皇上，恕奴才直言，是您自己没有觉察到……”张德全偷偷觑了一眼座上的人，“您最近活泛许多，有喜怒哀乐了，奴才这才觉得您变得宽心了。”
霍昀嗤一声：“怎么，以前朕不是真人，没有喜怒？”
“快滚下去，别在朕跟前碍眼。”
他想掷笔落地，瞥见张德全笑而欲忍的模样，一时又觉得被他说中了，不免要顾些面子，将自己的脾气忍下。
可忍下了，自己又觉得烦闷。
凭什么？
“去把冯玉给我叫来。”
“奴才遵命。”
张德全躬身退下了。
养心殿重归寂静。
这几日天气热了，殿里四角都放了冰，打扇的宫女缄默不言，一时间仿佛万籁俱寂，只剩殿外的蝉鸣与微微的风声。
活泛？
霍昀眺向远方，多久没人这么形容过他了。
他都快忘了，入宫之前自己的模样……也是能称得上一句“肆意”的。
那时跟着逢玉后头混，有什么翻墙逛灯会的事情，永远冲在逢玉前头，爹娘责备起来便一力应承，而后看着躲在屏风后头为他担忧的逢玉偷笑。
家法是鞭刑，细细的藤条抽在身子上不怎么疼，看着却吓人。
每次他都会装得痛不欲生，看逢玉为他掉几滴眼泪，心里便满足极了。
逢玉性子刚强，很少落泪，一落泪，那盈盈的眼被沾湿，长睫羽扇扑闪，更添可怜可爱，每每这时，他都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替她擦去泪痕。
可逢玉总是甩开自己的手，叱骂一句：没大没小。
往事前尘，粒粒分明。
逢玉，陈逢玉。
自己多久没在心里唤过她“阿姐”了。
虽然从没将她当做阿姐，可这个词说出来，便更有万分缱绻缠绵，好像他们自始至终，都是难舍难割的一部分。
如果阿姐还活着，是什么模样呢。
她该还是热烈坚韧的吧，对生活永不休止，哪怕是逆境也能攀流而上……
霍昀如此想着，心中却莫名浮现出另外一个人的脸来。
二人，真的很像。
霍昀不可否认，自己日日逃避的现实便是，他已经难以抗拒冯玉带来的影响。
她说的做的，都在时时刻刻牵动着他的喜怒。
她好像一汪漩涡，让他总是忍不住去探寻些什么，又奢望从中得到些弥补。
阿姐已经离开他太久了。
他好像刻舟求剑的人，船都已经驶离了，他还在原地痴痴寻找。
捞上一柄相似的剑，便要忍不住地自欺欺人。
可如此这般，真是对的么？
霍昀陷入对自己的问诘之中，可在看见缓缓行来的人时，心又忍不住想要安定、靠近。
逢玉来了。
她穿着一身清爽的湖绿色长衫，发髻重新梳理过了，两弯黑发坠在耳边，俏皮又灵动。
她还是那样不慌不忙，从窗中窥见了霍昀，也不说什么，只是敛眼到他跟前，在恭敬行礼。
霍昀一时心绪难明。
“你再走一次，见到朕，要笑着跑来。”
阿姐都是这样的。
一见到他，眼睛会亮，会奔跑，会笑着挥手。
逢玉拧了眉头。
刚看见这个人，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合着自己心绪不加，就来折腾她？
“皇上，奴婢跑起来并不好看。”
逢玉回得很刻板，打心底里讨厌这劳什子吩咐。
这霍昀真是越来越有病了。
一声“皇上”，打破了霍昀的思绪。
他再次落眼到冯玉身上，只见她拧着眉头，满身抗拒。
“那既如此，陪朕一起做香露吧，”他偏首，让人把东西抬上来。
瞥见冯玉又要推辞的神色，着重添了一句：“朕不会说第二遍。”
逢玉无言以对。
霍昀显然是要把替身游戏玩到底了。
既然如此，她也用不着顾忌那么多了。
原本霍昀是打算在水榭别院，和冯玉一起做香露。
那里是他按照陈家一一还原布置的，可他还是露了怯。
冯玉终归和陈逢玉，是两个人。
怎么能放任一个冒牌货，进入到专属于他和阿姐的记忆中呢。
冯玉也就只配当个闲暇消遣。
霍昀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逢玉熟练地捶捣花泥。
玉杵在手中碾磨轻捶，什么角度力道，她都是一一教过霍昀的。
她还是怕被认出来，一根玉杵直上直下，捣地花液飞溅，险些弄脏衣衫。
霍昀终究看不下去了。
好好的新鲜玫瑰花瓣，眼看着就要被人糟蹋，他的手不由得伸过去，覆盖住冯玉的手。
“轻些，这也要我教你么？”
他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大掌已经将逢玉的手牢牢裹住。
霍昀的手掌温热，掌心粗糙的茧在触动中摩擦着逢玉的手背。
稍显粗粝的触感，久违的和异性的碰触，让逢玉不免有些难言的情绪。
她不禁抬眼去看霍昀。
印象中青涩的少年已然长成了，眉眼虽然如旧，但是却多了份阴鹜锐利。
是个真正的男人的模样。
“你之前的香露也是这么做的？想必用了整公斤的花瓣吧。”
霍昀嘲讽，一边带着冯玉感受玉杵的动向，“照着我这样的手法去研，懂吗？”
手上的压力消失了，逢玉看他一眼，轻道：“明白了。”
霍昀收回的手在背后攥成拳，嘴上仍是不饶人：“花汁是研出来的，是细工慢活，不是你玉兔捣药，一身蛮力。”
逢玉听到这般熟悉的做派，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想当初，把花瓣捶得如此汁液四溅的可是霍昀，如今他倒是摇身一变，成了授课的老师。
“皇上，您手法如此纯熟，也是宫里的嬷嬷教的么？”
逢玉咧咧嘴，故意问道。
“自然不是。”
霍昀一顿，又觑她一眼，“不该问的别问，这又忘记了？”
话虽凶，却已然没有要教训她的想法了。
逢玉见他态度软化，颔首一笑：“奴婢随口一问，皇上莫要生气。”
霍昀刚想脱口而出：你也配三字，转而想到自己这样的做派，颇有几分和冯玉较真的意味。
索性敛眉不语了，撑手支颌，单单地看着她的姿势。
逢玉看出霍昀冥想思考的神态，便没有做声，有条不紊地进行接下去的动作。
夏日午后，毕竟容易困乏，霍昀闻着这浅淡的香味，耳边窸窣作响的动静，对面认真制香露的人，一下便觉得这情节有些渺茫了起来。
从前入睡都困难的人，竟然此时觉得过分安逸，连什么时候睡去的都不知道。
逢玉玫瑰香露都做好了，霍昀才悠悠转醒。
竟然睡了将近半个时辰了。
逢玉又一次惊讶了。
年轻就是好，在哪儿都能睡。
“皇上，香露做好了，您可需赏鉴？”
逢玉将珐琅小瓶呈上。
霍昀从榻上下来，方才的小憩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颀长的身子泰然舒展，透着股懒洋洋的况味。
他接过逢玉递来的香露，滴了一滴放在手中，莹润不粘，馥郁芬芳，是很好的品相。
“姿势千奇百怪，做出来的东西倒是不错。”
霍昀难得表示认同，掀眼看了冯玉一眼，“之前不是说不精于此道么，又是骗朕的？”
逢玉：“侥幸罢了。”
霍昀难得休息得舒畅，见逢玉额头微汗，显然是站着劳作引起的，便赐了座，让人把冰块搬来她跟前凉快。
倒是和阿姐一样怕热。
“今日香露做的不错，作为交换，朕给你份赏赐，你想要什么？”
霍昀目光淡淡，投在她的身上。
逢玉眼神乍亮。
终于找到机会了！
“皇上，”逢玉行了个礼，一节细颈刚弯下，霍昀便道：“起来，不要这些虚的。”
逢玉抬眸，眼光润亮盈盈：“皇上可能允许奴婢生母进宫？”
“奴婢生母在冯家过得并不好，奴婢进宫这么些时日，对生母实在挂怀。”
“还望皇上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