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和夏雨走得飞快,又一年秋叶凌乱了长安。通过层层叠叠的回廊,韩安国看到明亮的瓦当流出来自太阳的金光。风与叶的缠斗激荡出淋漓回声,飞鸟都要飞光了,蝉虫也止住鸣叫,因此树叶被晃动的声音就显得更加凄厉。明明还没有一场雨,韩安国眼底心里已经凉透。
韩安国等梁王的使者如今频频出现在长安,他们发现事情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顺利,皇帝似乎打定主意要给梁王雷霆一击。朝臣说皇帝的脸色像堆满雨珠的乌云,只待狂风降临,好让自己宣泄多年不满。
流言蜚语和金簪草的种子、梁王使者的黄金一起流窜到长安达官显贵的府邸中,馆陶公主手持团扇的身影和盆花婆娑的花影在帷幔后肆意倾斜,凌乱成几段模糊的枝杈。她玩味地对韩安国说:“事情不一定就会那么糟糕,还记得吴王刘濞吗?在亲儿子被我弟弟用棋盘打死后,吴王很长一段时间拒绝朝见我父亲,一度打算谋反。”
馆陶公主挑起她面前的帷幔,随着轻薄绉纱的脱落,韩安国发现在阴谋和诡计中浸淫多年的馆陶公主,竟然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
馆陶公主走进韩安国,“因为觉得没有缓和的机会,我父亲拘捕了吴王所有的使者和为吴王求情的人。”
坐在一旁的隆虑侯精神不振,韩安国听人说他是一个轻浮放荡的人,让他的妻子隆虑公主伤透了心。此刻隆虑侯漫不经心开口:“吴王最后不是没有谋反嘛!”
馆陶公主不太喜欢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在三个子女她只喜欢聪明美丽的女儿,但此刻韩安国在场,馆陶公主没有发作她对隆虑侯的不满,她拉长了调子慢悠悠对韩安国说:“事态没有往更激烈的方向发展,是因为有人劝住了我父亲。他告诉我父亲,太过洞察世情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和追捕深水中的鱼一样危险。”
韩安国低着头,“这话说的在理,吴王死了儿子心怀怨气,又拥有大片的封国、士卒和钱财,将他的所有阴谋都看穿,不给他留哪怕一点儿余地,一定会逼反他。”
馆陶公主轻笑道:“所以我父亲选择了忍耐。”
馆陶公主向隆虑侯使了个眼色,命令这个昨晚还睡在舞女大腿上的儿子赶紧离开她的视野。随后馆陶公主看向韩安国,“现在皇帝和文帝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都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一双能看清海面下鱼群的眼睛。”
馆陶公主轻笑:“那可不是好事,那是招致祸患的源头。如果梁王能听懂我说的话,不久后就让他来长安见我。”
隆虑侯似懂非懂,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搔首弄姿的舞女是他的心头肉,馆陶公主瞪了他一眼,隆虑侯还是没看懂母亲的眼色。倒是韩安国立刻领会了馆陶公主的意思,他笑着对馆陶公主说:“皇帝确实应该装糊涂,只是他万一秋后算账——”
馆陶公主摇摇头,“那就不是我可以替你做的了,将军,梁国多的是能人辩客,您应该去请他们。”
天边落日融云落金,壮美的红色烧坠大片云彩。高高的桂花树婆娑着嫩黄色的花影和介乎紫红色的夕阳,地面上的宫殿和花草无一例外都被这无孔不入的光彩侵染。刘彻站在华美的夕阳下,觉得自己如同墓室的画壁,精心涂抹过颜色,着力雕琢过人物,映照出黄昏前后浓烈鲜艳的颜色,但日日与冰冷死寂的墓室为伍。
“很高兴您告诉我这一切,”刘彻对王娡道,他对王娡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尊重和生疏,这令王娡寝食难安。
王娡失望地看着儿子,他的面孔中有来自自己的秀美,肢体和语言却总是想和她分道扬镳。自从她成为皇后,刘彻就越来越疏远她。
王娡轻轻一叹,不留痕迹地打量儿子神情,猜测他的心情,“梁王、太后、皇帝、馆陶公主,这四个人是流着同样血脉的亲人,我一个外人不好插手他们之间的事。而你是一个弱势的太子,最好察言观色,小心行事。”
她嘱托儿子,“你只当外面无事发生,不会有人贸然叨扰你的。”她们两个人在临江王死时也是这么做的。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水亭四面敞风飘着风尘,刘彻看到阿娇正站在开着黄花的左岸,她驻足眺望的样子像是等待刘彻回到她身边。可能也听到外面的风声,她的面容中有稍许的焦虑,但算不上惊慌失措。现在什么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馆陶公主在窦太后、皇帝、梁王之中越是如鱼得水,她的地位就越是水涨船高。
阿娇完全没意识到对于王娡来说,阿娇的利益和她的利益并不相同。梁王和是王娡潜在的敌人,馆陶公主越是首鼠两端,王娡就越是不能开颜。刘启在这件事上越是依赖馆陶公主,王娡就越是妒忌。在王娡看来,夕阳可以在云彩上晕彩变化,但馆陶公主不可以朝秦暮楚。
“我看到贾夫人和阿娇说了些什么,阿娇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阿娇不喜欢贾夫人,她对贾夫人连好脸色都欠奉。”王娡玩味地看着阿娇,“阿娇似乎一直没有融入未央宫。”
阿娇行走宫廷之中,却并不是属于宫廷的女人,她既学不会口蜜腹剑心口不一,也不能默默忍受苦难,还高傲得令人妒恨。
王娡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媳,轻笑着问刘彻:“你喜欢你的妻子吗?”
刘彻心里轻微悸动,他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我以为我和阿娇之间谈不上爱不爱。”
王娡收回目光,“你喜欢她,说实在的这不是一个好选择。”
刘彻的心湖掀起了涟漪,“您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还是太稚嫩了,”王娡轻轻挑起眉头,“你看着她的目光太柔情了,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王娡摇了摇头,“儿子,你可以对阿娇好,但是你别真心爱上她。同样的,以后你登基成为新的皇帝,大可以将少府中的钱财赏赐给馆陶公主,但是千万别给她哪怕一丁点权力。”
王娡靠近儿子,她真心实意地告诫他,“陛下对馆陶公主不薄,但是在关键事情上馆陶公主从没和他站在一起。”
“馆陶公主是一个完全被私利驱动的人,她的两个儿子则是浪荡子。隆虑公主寄给我的书信上说隆虑侯与老堂邑侯的小妻眉来眼去,行为不正,伤透了她的心。”
王娡把写着字的绢帛递给刘彻,那上面的泪痕晕染了字迹。刘彻认出那是隆虑公主写出的字句,柔情缱绻,一如她本人:“他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放荡、贪婪、多疑,从不认为自己错了。我受他的苦,为他哭花了妆容,他反而责备我。他对章台街的游女、对那些阿谀奉承他的小人、对赌场的骰子远比对我好。他似乎忘了他曾经爱过我。”
王娡轻声骂道:“傻瓜,她以为隆虑侯真的爱过她。”隆虑公主与隆虑侯的婚事一波三折,馆陶公主因为隆虑公主多病一度替儿子求娶平阳公主,但平阳公主因为有了作为万户侯的平阳侯,再加上不愿意伤妹妹的心,拒绝了隆虑侯。
王娡和儿子说起往事,“你从不关心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我也没和你说过,隆虑侯曾经追求过南宫公主。他背着隆虑公主送给南宫公主芍药花和古董,其中一件古董我至今还记着,是樊姬用过的金凤簪。”
刘彻放下绢帛,“这件事隆虑公主知道吗?”
王娡冷笑:“她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心就碎了。你知道隆虑侯和南宫公主为什么没成吗?”
“为什么?”
“因为南宫公主长了一张带毒牙的嘴,说起话来我这个母亲都觉得刻薄。隆虑侯觉得隆虑公主更好控制,就悄无声息地回到她身边。我顾念着馆陶公主的脸面,始终没有拆穿这件事。”王娡摇了摇头,“何其自私冷酷的人,他同时和我的两个女儿在一起,就像他的妹妹,在皇帝的两个儿子间逗留。”
刘彻猜到王娡想说什么,他打断母亲,“谁都有过去,不管隆虑侯怎样,我没有理由指责阿娇。”
王娡嘲弄地看着刘彻,“你爱那个女人,”她哂笑:“她可未必那么爱你,在和你订婚后,她和栗太子还有书信来往。”
刘彻对此并不惊奇,阿娇和栗太子年纪相差不远,和他差的多,“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有感情很正常。”
“如果阿娇一直念着栗太子,甚至在他死后偷偷祭奠他,你还会原谅她?”
栗太子死后他的支持者自发为他加固封土,伪装成燕子祭奠的异象,这一度令刘彻难堪。刘彻听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是他和阿娇本就生在悬崖上的爱情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
“你倾慕阿娇,可阿娇爱的只是太子,是你亦或是栗太子阿娇并不在意,就像隆虑侯只想娶皇后的女儿那样。”
王娡轻微叹息,“如果你把自己的后背交给阿娇,那你就等死吧。不,等到了那一天,死可能还是一件容易事,心碎可比死痛苦多了。”
刘彻偏开头,“那我可以相信谁?平阳公主还是南宫公主?隆虑公主已经嫁到陈家,我可以信任的姐妹不多了。”
王皇后似笑非笑,“你在逃避什么?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要你宠阿娇,但是我不要你爱她。我派到你身边的小黄门告诉我你很依恋她,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你都围绕在她身边,一刻也不舍得分开。”
刘彻回避了母亲的话题,“我将来可以信任谁?”
王娡深深注视刘彻,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他说:“当然只有我。彻儿,我只有你一个儿子,这点你比陛下幸运得多,兄弟越多意味着烦恼越多,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在你父亲心中你是可以被替换的,但是在我这里,你独一无二。”
刘彻想起坊间那个可怕的流言,他同母的大姐金俗被田蚡放火烧死,他略微侧过头避开王娡的视线:“您的恩德我不会忘记,等到你和我得偿所愿的那一天,您会得到比预想还要丰厚的回报。”
王娡后退一步,她沮丧地发现刘彻和她又远了一步。她冒着生命危险为刘彻取来皇位,没想到刘彻对她若即若离。未来皇帝的宠幸总有人要去享受,那些人很可能不是她和她的家族,而是阿娇和她的家族。
她迟早有一天会母仪天下,但阿娇会取她而代之。
王娡咽下舌根下的苦涩,随着年老色衰,她在皇帝身边的地位已经被馆陶公主送来的美人取代,她惟一能真正把握的只有刘彻。强烈的不甘使她抓着扇子的手指绷紧关节,攥得发白,为了掩饰失态,王娡只好越发平静的微笑
刘彻似乎感受到王娡的失落,他安慰王娡,“没有儿子会背叛母亲,惠帝不能,文帝不能,陛下不能,我也绝无可能。您的担忧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王皇后笑了一声,她状似无意地说:“前段日子我听人说你到处找书,现在找到了吗?”
“找到了。”
“能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吗?”
刘彻回避了母亲的目光,“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忘了那是什么书了。”
来自齐国的王先生已经八十岁,头发胡子在岁月的磋磨下快要掉光。他年轻时谋略过人,年老后却常常一言不发,看庭前花影婆娑。
邹阳从梁国到长安,又从长安回梁国,辗转来回三个月,身心俱惫。在长安逗留的几个月邹阳吃尽了闭门羹,他对此无计可施,只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齐国的王先生,“臣①将西行,为梁王和皇帝兄弟二人和好如初,贡献绵薄之力。先生就没有只言片语留给我吗?”
王先生像是刚睡醒一样看着邹阳:“天下诸侯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您为什么铁了心跟着险些杀了您的梁王呢?”
邹阳苦笑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梁王给了我黄金,我替他卖命。”
王先生道:“那你现在就可以带着黄金逃跑了,梁王如果大难不死估计没心情追索你,要是死了更不可能找你算账。”
邹阳无可奈何:“请您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我真是搞不懂你,”王先生摇了摇他那颗干瘪的头,“为什么要为一个不值得的人出苦力气,如果我是你我就趁势留在齐国。韩安国已经请求长公主代梁王向皇帝道歉,田叔也请求皇帝,为了太后不要追究梁王的过错。如果他们成功了那功劳算你一份,如果失败了你也没有损失。”
“话是这样没错,但我希望皇帝原谅梁王。梁王还有五个儿五女,他一旦成为汉廷的罪人,他的儿女也必定无法保全。”
王先生无可奈何地叹息:“现在指责梁王已经晚了。”王先生看着被风吹动的树影,发现衰朽的自己如庭前那一截朽木,失去所有活力,经受不起命运哪怕一次的颠簸和戏弄。“可怜那些被梁王杀死的大臣,他们也有儿女亲眷,灵堂前的哭声,比梁王子女的恸哭声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