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穆南生随湖国大军出发。
四月十七,前方传来消息,穆南生所处的小队打了一场小小的胜仗。
五月二十,情形逆转,湖国损失三千名士兵。
六月初九,在新一场夜袭中,穆南生伤了一条胳膊。
七月十八,阳光高照,如常落进小院,照出波光粼粼的池水,绿意盎然的树木,鲜艳缤纷的花朵。
孔垂容坐在书桌前,手持《女诫》,沉默不语。
穆家伯伯和伯母是一个时辰前来府上的,迄今都没有出来。更漏已经将要滴到午时,快要到了用午饭的时间,外间不似往常早早就有饭菜的香味。难道穆家伯伯伯母和爹娘今日都不打算用饭了吗?
女先生点一点书桌,示意孔垂容回神。
温和而绵长的语调,鼻音有些重,以至听起来闷闷的,如小槌敲击鼓面,一下、一下,沉重的鼓声,敲在不知谁的心间。
那是孔垂容尚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在读《女诫》。
“卑弱第一。”
穆南生扛着她从小练到大,最拿手的红缨枪,一竿下去,枪头从面前敌人的头部串出,直入后一个敌人的眉心。
不知谁喊了一句‘小心’,穆南生向左侧一闪,堪堪躲过她身后劈来的刀。
顾不上向提醒自己的人道谢,红缨枪被穆南生拔出来,再刺向刚才准备偷袭她的敌人的脖颈。
鲜血溅在穆南生的脸上,她用手掌随意的糊了一把脸。她的父亲,穆将军糊掉脸上的汗水,强迫自己向多年的老友,孔垂容的父亲,孔丞相挤出一张笑脸来。
穆将军老了,脸上的皮肤松弛,硬笑时整张黝黑的面皮都堆起来,像一条沙皮狗。
与他同龄的孔丞相诸多年养尊处优,不经风雨。他那双常年写字的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端起茶盏送到自己的嘴边,孔丞相比少年时还白了许多。若非近些年开始发福,他恐怕要比少年时更为英俊。
这件事啊。孔丞相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用茶盖撇着浮起来的茶叶。穆将军不认识茶,如果孔垂容在这里,就会知道,她爹爹今日给老友奉上的是清明前的碧螺春:满身毛,蜜蜂腿,银绿隐脆,有价无市,是御赐的珍品。我看老友你不必着急。
穆将军被孔丞相一句简单的话说的提起心又沉了心。他的笑容没减,那珍贵的茶在自己的手边他也视若无睹。他喊孔丞相的字:知远。
他说知远弟弟啊,你知道的。我穆某是粗人,说不出你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女儿就这么一桩心事。我也知道她荒唐,可她是我唯一的孩子了。你能不能,看在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上……
“夫妇第二。”
孔丞相放下了他一直在拨弄的茶盖,茶盏也落回手侧的方几上。他也喊穆将军的字:关山。
他说关山,小儿胡闹便罢了,你如今怎的也糊涂起来?自来‘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你虽没有读过书,可如今小女正读着这几句,你难道听不明白?
血迹干涸在穆南生的脸上。敌人暂时退离了,她们有了短暂的安全。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举着水袋大口大口地喝水。行军打仗的时候,人的生命是首要保障。她不舍得用喝的水来洗脸。
肩膀遭到一张大巴掌的袭击。穆南生一个激灵,扭身的同时抄起了手边的红缨枪对准来人。
是我,是我!被红缨枪头指着脑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在战场上提醒她小心的,穆南生的战友。
穆南生放下了枪,说了一句抱歉。
那战友笑呵呵地在她身边坐下了,说你一个女娃娃,没想到还真厉害啊,都赶上我们男子了。
穆南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把水袋小心的扎紧了,说,我是行伍出身,父亲和兄长都是战场上的英雄。我自然不会输给他们,更不会输给你们。
“敬慎第三。”
战友表达过自己的钦佩之情便离开了。穆南生掀起自己的袖子,胳膊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便在她眼前。还好她不知道。穆南生想,阿容爱哭。知道我受伤留疤,她肯定要哭红眼睛的。
若我真不明白,今日又何必来这一遭呢。穆将军用眼皮挡住他将要泛红的双眼。
他一生戎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到这样的地步。皇帝忌惮他,老友讥讽他。儿子们战死沙场,女儿……
姐姐,我们都只有一个女儿,我能懂你,也盼着你能懂懂我。这是将军夫人拉着孔方氏的手。她声泪俱下,眼睛泡在水缸里似的。
孔方氏想要抽手,可又没能成功。她叹气,叹了又叹,说妹妹,你这如何使得。阿容的大事由不得我一个妇道人家去管。毕竟你知道的——
“妇行第四。”
穆南生的盔甲上全是灰和滚在地上的泥。那干涸的血渍,她还没有找时间用水洗净,敌军下一波的袭击便又来了。
红缨枪握在手中,身边刚才夸过她的战友默不作声地往她身前挡了挡。穆南生察觉了,便问他为什么。
他回过头说,家中也有一位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妹妹。她还在家学什么女诫,说女娃要干干净净的才算有德行,我护你一护,等这场仗打完了,你也找个地方洗一洗吧。
穆南生一愣。很快她挪开一点,把自己完全地展露出来。敌人的军马就在眼前了。穆南生说这些诫训本就是先人拿来为难后人的,背了也悟不出道理。
敌军袭来了,穆南生的红缨枪第一个刺出去。
“专心第五。”
穆将军的腰弯下去。若非孔丞相拦着,他当真要给这几十年的好友老弟跪下。他说我穆关山这辈子从未求过人,但今日,穆某求你,哪怕是做戏也好,能否帮着我瞒小女一年?我当真,当真不能连这个女儿也失去了!
我知道我和将军今日登门,实属难为你和丞相大人了!可求求你,姐姐,求求你了,我,我只剩这么一个女儿了!将军夫人捏着帕子,捶着胸口,任凭孔方氏如何搀扶也不肯从地上站起来。
将军夫人是顽石,双膝扎根于地,不等到孔方氏松口,她便长久伫立。
这固执的劲儿倒像是自家女儿。孔方氏无不复杂的想,若南生是男子该有多好。
孔方氏不知情,她与她的夫君想法如出一辙。孔丞相端着穆将军的胳膊,心里也有相同的想法。他是真心爱戴这位将军大哥,可为什么偏偏穆南生要是一个女子呢?
妹妹这不是在为难姐姐吗。
大哥这不是在为难我这个当弟弟的吗。
孔氏夫妻异口同声。
我当不得夫君的主呀!
我该如何向何尚书交代呀!
“曲从第六。”
腿上被割开一条大口子,鲜血直喷而出。穆南生紧急往后退了两步,藏进了战场的后方,自己的队伍中。她用手掌贴住伤口,可鲜血仍然在流。
没有人会在这时关心她。唯一和她搭过话的战友在片刻前被一箭刺穿了咽喉。他倒下时转过头看着穆南生,眼神中有哀求。
穆南生说我知道,我活着回去的话一定照顾好你的小妹妹。
战友闭上了眼睛,穆南生因为分神说话,躲避不及,被第二箭割破了腿。
她的血没能止住。和血一同流出的,是她的怒火。
为什么——打这莫名其妙的仗,争夺资源,抢掠生命,难道北国就没有其他资源可用了吗?为什么不能以和平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她不会让敌人得逞的。
穆南生咬住了牙。从小到大她就没听过话。要她顺从别人,交出自己家的东西,绝不可能。
她握紧红缨枪,不顾腿上的伤口,再度杀进了战场。
“叔妹第七。”
将军夫人终是被孔方氏搀起来。孔方氏用帕子沾了温水,轻柔的擦掉她的眼泪。若非都是女子……孔方氏张口,便引得将军夫人一串串眼泪。
将军夫人本不是爱哭之人。早年生产四个孩子时她也能忍着痛不喊一声。可近日的变故,实在叫她此等铁骨铮铮的女英雄也折断了腰。
孔方氏的帕子又慌忙贴上将军夫人的眼睛。她说好妹妹,仔细着眼睛。待南生凯旋时见你这般憔悴,她又怎么能安心呢?
你说的正是啊。
穆将军对着孔丞相点头。他说也曾想过,让老三求娶阿容,可当时他们的年纪都太小了,老三又在战场。若南生是个男儿……
将军夫人的话带着哽咽,她说:……那定能和睦美满。
孔方氏毫不遮掩自己的惋惜和无奈。她应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女先生抱着书离开了,孔垂容下了课。她推开窗,正见小院外面,穆将军携着将军夫人的手,两人颤颤巍巍,互相扶持着离开。
不知道他们与爹娘聊得如何。孔垂容惴惴不安,耳畔却传来不真切的,孔丞相飘渺而感慨的喟叹——
“可怜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