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耀再次从天而降,好闷一声响,晕了过去。这次尉迟朗留了心眼,没让他压着自己。那小纸人在他倒地时弓背跳起,单脚立在施耀松软的头发前。
这相册拢共二十页,他们在第九页。尉迟朗讲随缘,紫瞳单眼带他们进得哪一页就在哪一页。至于钟晓敏一群人在第几页,尉迟朗不清楚,也不想了解。总之,相册是帷幕空间的对外媒介,进得去,也出得来。
不必尉迟朗动念,紫瞳单眼已将讯息传入他大脑。这里空间广阔,看不见尽头,穹顶瀑光,四周烁着游走的绿点。一半放置各大实验器具与机器,一半地表铺满肥沃的土壤,种满了一棵棵萝卜状似的纺锤树。与废土地界的品种不一样,这些纺锤树并无木质实体,那粗壮的树干不过是编织出的纺织布——这些发散的树桠上爬满电磁小虫,它们吐出纺织线,正孜孜不倦地编织着“树干”。尽管编出的布略松垮洞开,仍坚持不懈。而每一棵镂空的树干中,几乎都站立着一个赤/身/裸/体、头颅插满电极线的人类。他们双目紧闭,神态安详。
尉迟朗在心中评价道:“有种诡异又合理的美。”
顺着这些电极线的另一端看去,接驳的居然是一整栋眼珠墙!这些眼珠都被贴上显眼标签、编上号码。颜色各有差异,淡黄色有之、紫罗兰色有之、琥珀色有之、深绿色有之……。不知是从人身上摘下的还是人造的。见小纸人往前走几步,它们便也跟着往前转。再往前几步去到视野盲区,目眦欲裂。
动作整齐划一,看来意识都连在一起。
这一幕如果让陈烨看见,指不定多狼嚎。不知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尉迟朗觉得这趟出来收获颇多,可惜载体不给力,不然他要立马拽下一颗来研究研究。
这些人类容貌各异,男女年青、幼童老人均有。因为载体限制,尉迟朗无法第一时间用感知判断这是人造实验体还是活体实验者。小纸人只得蹦跶着扑到离自己最近的一棵,好艰难才勾住一条线,把小纸手直往里戳。这绿色溶液泡着漂浮的不知名粒子,似乎是它们在起作用,还以为会湿手,谁想没任何反应,戳进去如在雪地中打洞。而一抽手,粒子们又飘来,覆盖洞口——抹平洞口——继续绕着神智不清的人转圈。小纸人瞅准其中一个粒子,呼的一巴掌扇去,这粒子却游走了,抓都抓不住。一连几次,弄得尉迟朗差点破坏欲上头,想把电极线拔了,无奈这具纸人使不上任何力,只得作罢。
来回观察几遍,尉迟朗确认了,这里头泡着的是隔粒液。废土地界用来做实验的有毒气体,这在异能人士聚集笼尤为常见,其等同于福尔马林,无色无味,高刺激性,起防腐作用。之所以呈现出绿色,是粒子在发光。他还在角落翻到几叠内容单薄的资料,上面用马克笔记录这些人出纺锤氧气舱后的一系列反应,诸如抽搐、阵挛、打冷颤等,至于数据监测、排序实验、原理等略过不提。至少证明这批都是人造实验体。
好事。尉迟朗想:既然是人造实验体,那他就能重新选择一副躯壳入驻进去。
裴劲竹若在身旁,肯定要骂他:不要命吗?!别说,尉迟朗还真不憷。不仅不憷,还上赶着入驻;当然,就算他人在旁边,也阻止不了。尉迟朗一向是自己王国的王,无人能掌控他,除非他甘愿被掌控。
尉迟朗想的是——这批人造实验体没半点生气,从实验记录来看,研究员想让他们融入社会正常社交,可一旦走出纺锤氧气舱,就会爆体而亡。且不论在此过程中他们是怎么有的生气活动支撑出舱,单说若有灵魂入驻其中进行操纵,会呈现出什么样的数据?
打定主意,尉迟朗开始海选。纺锤树海的密麻更甚于蜂巢,紫瞳单眼飞到上空都找不到尽头,叫他费好一顿心思筛选。皮肤皲裂的不要,肢体分布不均的不要、容貌丑陋的不要、多出一根手指的不要、跛脚的不要……,——尉迟朗要求可高着呢。其实,随便点也是可以的,他除了对武打技术和居住环境的要求高点之外,没什么必须要达成的目标。可等裴劲竹给他做一具来,那是花谢了,也纸烂了,还不知入驻后能用多久;好不容易才找到载体,还是没有灵魂的人造实验体,左右谨慎点好。
几顿狂扫,没等他筛选出一个满意的,施耀清醒了。他吃痛爬起,却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好容易站起。晕头转向地,下意识地把手往外摸,摸不到实际后愣怔一下,又往腹部上去摸。真的没有触感……施耀喃喃道。于是他一会儿大跨步地,一会儿极小步地往前走去。
“小单紫?”他边往前边叫道:“你在吗?小纸人?怎么回事……怎么都不见了……”
紫瞳单眼几次要冲去与他贴面,都被尉迟朗止住。只好继续筛选干起自己的苦力活儿。施耀得不到回应,便开始连珠炮似的悄么声呼唤:“小单眼?小紫色?小单紫?你在哪里啊?我在哪里啊?你还在这里吗?能不能回我一声啊啊啊啊啊——我要崩溃了啊啊啊啊——”
这时,尉迟朗终于锁定一副躯壳。这位身材挺拨,四肢肌肉均匀,骨架称好,正常人结构,便于步法移动,也便于弓背如猫,似松懈却不松懈,随时能发动进攻。容貌也不差,剑眉定眼,五岳丰朗。尉迟朗挺满意的,当下决定就他了。
正要出窍关头,忽地,小纸人脸盖地,再次被施耀压在脚底。
尉迟朗:“……”
他马上动念出得窍来,飘到上空观察施耀,同时心道:“他是不是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施耀浑然不觉,继续往前。不多时,这具纸人载体彻底四分五裂,磋成那细烟卷,擦着他的鞋底,纸屑在地上留驻斑驳痕迹。尉迟朗毫无留恋,入驻进新躯壳。瞬间一股排山倒海似的电流涌入他的大脑。这是身体在感受这个世界。
他睁开了眼睛,能视物;这具人造实验体的眼珠与眼部神经完好无损。
难道那眼珠墙与这些人造实验体是不同项目?
尉迟朗适应了片刻脑电波被外来电介入的反应,随后起心动念,操纵胳膊——抬手——想要扯掉压在他头颅的电极线。然而,他居然动弹不得。不仅如此,电击顺着隔粒液倾轧而来。尉迟朗被电得不住浑身抽搐。
这对尉迟朗来说没什么大碍,他从前被电多了,承受阈值也随之高涨。这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讲用起来得心应手也是句假话,还得适应一段时间,尉迟朗乐观地想。
但很快,他注意到人造实验体的编码程序与当下废土人类载体的不一样,是加强版本,且在一定程度上排斥外来灵魂入驻——他入驻片刻后,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被一股压迫式的能量撕开,这种疼痛感还伴随着能量的流失。不仅如此,他感觉身体的感官没有半分活动迹象。要知道,人类依赖感官系统适应物质环境。如果身体感知不到外在讯息,尉迟朗只能抛弃。
再等等。尉迟朗心想。
一时,他四肢竟因电流控制不得,动弹不得,紧紧地贴在身体两侧,肌肤甚至散发出砭肌骨的寒意。粒子们涌上前去,贴在尉迟朗身上。然后,尉迟朗看见它们穿进表层皮肤的毛孔,融进身体里,融进血液中。
片刻后,他意识到这具载体在汲取他灵魂的能量。因每当他灵魂经历一次撕扯,能量便被抽去,随之扩充至他的四肢、五脏六腑、血液。
一分钟后,他的听觉越来越灵敏,能听见心脏的搏动声、血液循环系统的流动声,骨骼的活动声;他的视敏度因CFF的提升而高涨,大脑意识再一捕捉,能轻易感知周围环境,一些细微至极的气流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嗅到了纺锤树的味道,是霉味,像是微生物聚集而成的……
片刻后,尉迟朗逐渐适应了这具载体的感官系统。这人造实验体的五感居然能灵敏到这种程度?……不太妙。尉迟朗扯断电极线,思忖起来——到得这时,他的身体已逐渐适应电流,四肢能控制得当,也不再抽搐了——若他要发动攻击,这些恰恰是累赘。就拿视敏度来说,在攻击对方时,注视的目标越少,动作越敏捷;提到注视,就少不了辨认。大脑需要有选择性地去作出知觉反应,从而以最精简的本能动作攻破对方的防御与攻击。得尽快找到裴大哥。不过,用意志去控制大脑程序,重新适应从而洗刷旧系统,也不失为一个挑战。总体来说,还是乐观的,实用的。——如果这具载体没有在汲取他的灵魂能量。
平风浪静不好游戏。要游戏,就得铿锵作打,往大闹。
冒险的尉迟朗便撕开了编织布,俯身钻了出去,双脚落地。
落地第一件事——找衣服穿。原来此地冷飕飕的,幸而这具载体能自动调节温度以适应。
尉迟朗便赤着身体在四周寻找能掩体的衣物。然而翻了几个实验柜,除了拉杂的瓶罐仪器,就是些辨不出学名的化学料,竟找不出一两件白大褂来,倒抹得他满手灰尘。
……实在令人无语凝噎。
幸好有几个实验水池。尉迟朗大开水龙先冲击一番,嫌弃得很,这水池都生黄垢了。边上灰尘倒好说,可裂缝里塞满泥泞。总之他眼睛被玷污了,一言难尽!冲刷完三遍,他才在池子里洗起手来。肥皂、洗手液轮着用,七步洗手法,他重复三遍有多,觉得干净了,满意了,才终于继续往前去——尽头有一扇铝合金门。走至一半路程,他终于想起还有施耀这个人,于是让紫瞳单眼看顾着,自己走开这一小会儿,可别出什么好歹来。
可是,施耀很快就出了好歹事给他做。
方才他越叫越没声气儿,呼吸逐渐急促。紧接着一阵踢哩蹋拉,撞到一棵纺锤树。那编织布叫他一撞,隔粒液倾斜而出,无数绿光粒子冲出,实验体直往施耀脸面上砸。
施耀本就处于应激状态,感觉到有重物压在身上,马上弓背劈掌,将实验体的脖颈给劈折了。同时踏前一步,凭直觉手握拳直捣!这一击恰好中在其腹部!一招冲击,这实验体如沙袋般被冲出弧度来,连接在身上的电极线噼啪响。刹那火星子冒出,烧灼了施耀皮肤。吃此一痛,施耀甩出一套连环拳击,在最后一刻飞起右脚,将这实验体踹飞出去。那实验体撞倒一排纺锤树,隔粒液倾倒在地。
“谁——!”施耀胳膊上的青筋怒绽,喝道,“谁!滚出来——!!!”
短短几秒,不见应答。施耀选择主动出击,尽管不能视物。他打出几下右刺拳、左后直拳、虚击上路,勾踢下路。自然是全扑空的。没有攻击到人,反而将电磁小虫们刺激了,纷纷爬出,顺着他裤腿往上攀爬,吐出纺织线,如裹尸体般将他变为蚕茧围困起来。
施耀四肢因电流而抽搐,想要反抗却浑身酸痛,控制不得。一时发狂大叫起来。紫瞳单眼发出紫色电流要助他。可两边都是电,自然是雪上加霜,伏上加伏。况且紫瞳单眼放出的电流又比平日重上几倍,施耀抽得跟癫痫病人似的,一时口吐白沫,酸水犯上,扭成麻花辫,扭成蠕动的虫。电磁小虫们还吸走了紫瞳单眼的能量,织网织得更快速了。不过短短几分钟,施耀已半身被封住。
施耀脸色涨红,几度挣扎不便,撕开这处,那处涌来,真是躲闪不及,又覆一寸。眼见眼耳口鼻就要被封住。这时,尉迟朗终于回来了。
他一语不发,将施耀从地上抓起,要帮他弄掉这蚕茧。施耀只觉自己成了肉夹馍,快要窒息。这时皮肤突然感知到一点触感,没有思考,几乎是本能地扣住尉迟朗的手。
喀嚓!施耀拧断了尉迟朗的腕关节。尉迟朗沉稳地往后退出一步。明白他是被刺激了。
下一个瞬间,施耀扑上前去,一摸到尉迟朗脖颈就手掌紧扣,十指用力往下挤压喉咙。竟想掐死他!尉迟朗觉得有趣。即便看不见,也要近身搏战吗?他一掌推向施耀腹部,用内劲迫使他松手,同时脱离桎梏,让紫瞳单眼显现出一把粒子剪刀,喀嚓几下剪断蚕茧。
施耀浑然不觉。他踉跄几步爬起,人没站稳,一捕捉到尉迟朗的呼吸便冲上前去。此刻他是户外被群攻的野兽,大脑的生存机制被触发。满脑子都是——杀!杀掉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杀掉!他才能活命!!他要活!!必须活!
先前说过,尉迟朗已很久没酣畅淋漓地与人对打一场。施耀此刻暴起,反倒随了他的意。一是这具载体需要被使用才能确定大脑与肢体的神经衔接是否正常,或说,是否超乎一般人类载体正常水平。实践才是硬道理。二是施耀这种状态说不定能激起内在的潜能。如此对打才能算作痛快!因此,施耀冲上前来近身作战,他也不说一句话,就只是接招。
施耀只能贴身近战。这是近距离搏击的艺术。侧闪、诱、虚招、晃身……说起来容易,打起来却需要下心力功夫。他用虚晃几招摸清自己没尉迟朗高后,便左手举拳,过肩攻击。
不错。尉迟朗心想,情绪不稳定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