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曾经一样的是,他刺伤了沈扬戈,在那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笑着告诉他:“你看,我就是这样杀了你的父亲。”
宁闻禛从不远处走来,此时终于能看清那人的表情——沈扬戈眼中蓄满了泪,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只能艰难喘息着。
他伸出的手,最终没能够住面前人的衣摆,颓然落了下去。
见状,宁闻禛愣住了,这与他的记忆截然不同。
至此,命运发出了转折的颤音——因为沈扬戈没有攥住的手,这里的宁闻禛便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开了幽都城门。
“闻禛!”最先发现异样的是雷云霆,他愕然上前,“你做什么!”
宁闻禛见到那个自己像是失了魂魄,他没有回头,踉跄往前走:“我要离开。”
“你疯了,你这样出去会死的!”宋英娘快步上前,却被幽都的大阵连连击退,她手上还沾着沈扬戈的血,喊道,“闻禛,你回来,别去!”
不料,宁闻禛看着雷云霆,似乎笑了一下:“雷叔,你知道的,我要走了。”
失去了五蕴骨,他注定会死,但不能死在沈扬戈面前。
这是注定的结局。
宋英娘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中流转,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却惊觉雷云霆不再劝阻了:“雷老大!”她双目含泪,仍然想尽办法闯阵:“闻禛,闻禛你回来!”
作为“旁观者”的宁闻禛却不明所以……这的确是自己的计划,可当时的他并没有离开,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幻境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呈现灵体的半透明状态。
如果是幻境,不应该身临其境吗……
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一切都不在记忆之中,它正朝着未知的方向策马狂奔。
如果他离开,如果他当时真的离开了……他甚至不敢想,沈扬戈会怎样。
他转头就往城主府的方向追去。
*
城主府内院,沈扬戈被伤得狠了,胸前被缠上绷带,白纱隐隐透出血色,他正昏睡着,脸上呈现出失血的苍白。
身旁的齐严骆守着他,而华月影不停地在外间踱步,她咬着指甲,时不时往里面张望。
齐严骆被她吵得烦了,便转过屏风压低声音道:“你能不能别转了!”
“扬戈还没醒吗?”华月影先冲上前,蹙眉道,“只有他能去把闻禛找回来了。”
“还睡着呢,他的伤口那么长,那么深……”齐严骆比划道,“醒来还不恨死闻禛了,可能去找他吗?况且,他又说了那种话……”
说实话,他对这个主意不抱希望。
谁都不知道,灵体状态的宁闻禛匆匆赶到了,听见两人争吵,他垂眸走进内室,坐在床沿,用指尖抚过沈扬戈的鬓发,突然笑了起来。
也对,他都这样了,这人估计恨死他了。
之前沈扬戈醒来,不也那么厌恶自己吗。
思及此处,宁闻禛无端松了口气——至少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一个人死在荒漠里,静悄悄的,不被任何人发现。
无论是不是幻境,他都愿意在这里等候,守着他醒来。
在众人的焦急期盼中,足足半日,沈扬戈终于睁开了眼。
“扬戈,你醒了!”话音未落,华月影便挤了过来,她似乎哭过了,只扒住床沿,露出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
她张了张嘴,却没有继续说了。
沈扬戈的眸子缓缓扫视一圈,他声音沙哑,像是摩挲生锈的铁片:“闻禛呢?”
一旁的宁闻禛愣住了。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没有憎恶、没有怨恨,沈扬戈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
见众人神色各异,沈扬戈似乎察觉到了端倪,他撑起身子,攥住齐严骆的衣袖,涩声又问了一遍:“闻禛呢。”
“他……”齐严骆想抽出手,避开了那人的视线。
“他走了!”华月影抹了一把泪,“扬戈,他强行开了城门,我们拦不住。”她哽咽着,喉间发出泣音。
“你们怎么不拦着?”闻言,沈扬戈一把掀开了被子,准备下地时却被齐严骆拦住了。
“你做什么!”
“我去找他回来,这两天有沙暴,他受了伤……”沈扬戈絮絮叨叨地撩起鞋,他披上外袍,系带的手都在发颤,“很危险的,这样很危险。”
“你怎么出去?你自己呢!”齐严骆赫然起身,一把扯住了那人的衣襟。
见沈扬戈抬头,他用两指比出了长度:“你身上的伤口有这么深,就凭你这点灵气,能走多远。”
“可他也走不了多远。”
沈扬戈将面前人的手推开:“我可以用拂雪,哪怕它不认可我,只要我能带着它走出去,就能把闻禛带回来。”
他的语气坚定,像是永远折不断的幼竹,在黄沙中伫立着,哪怕枯死,脊背也永远笔直。
“扬戈,拂雪剑在这里!”华月影着急忙慌地从屋外抱来了剑匣。
齐严骆骇然瞪圆了眼,他松开手,一时失语:“你们闯了沉心阁……疯了吗?那是能去的地方吗!”
谁不知道,沉心阁前就是高悬的转经轮,那是厉鬼的禁地,寻常不敢接近。
沈扬戈起身抱过剑匣,他的视线落在华月影手背的焦黑上,大片皮肉翻起,被烧灼成炭状,丝丝缕缕的魔气还在逸散——这就是强闯的代价。
华月影背过了手,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事,都是小问题,雷老大去拿的,我就搭了把手。”
“扬戈,你真的可以吗?”她目露担忧,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背后掏出了东西,“差点忘了,还有逐青伞!”
“我现在就去!”沈扬戈弯起眼睛,重重点头,尽管眉头依旧皱着,但脸上却挂起轻松的笑意:“放心,我一定把闻禛带回来!”
话音落下,他眼神亮亮的,捧过逐青伞,转身就往外跑去。
“别去!”
宁闻禛紧紧跟在他身边,他一遍遍尝试拉扯那人的胳膊,却一次次被穿透,如今的他没有躯体,没有声音,就像是一缕风。
风是拦不住任何人的。
“你什么情况自己还不知道吗!你能撑到哪里!”宁闻禛开始惶恐,开始害怕,如果他真的闯进去了,看到了自己,那该怎么办……
他会崩溃的。
“别去,扬戈……”
可沈扬戈没有听见,他决然冲入漫漫黄沙,抱着拂雪和逐青伞。那时的他甚至还来不及换一次药,内襟处早已被染成血红。
忍着所有疼痛,他无知无觉地朝着噩梦奔去。
宁闻禛茫然地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似乎听见什么破碎的声音——呯呤,很轻微,却格外刺耳。
完了。
*
果不其然,身负重伤的宁闻禛并没有走多远。在沈扬戈的眼中,藏在荒漠的通明雀残骸发出了淡蓝色的光,顺着光迹,他终于追上了宁闻禛。
那人正倒在黄沙中,艰难撑起身子。
找到了!
“闻禛!”沈扬戈远远看见,眸里倏忽亮起了光,他冲了过去,眼角满是细碎的水光。
“闻禛,我们回去吧,等你好了,等拂雪好了,你就离开……”
“我什么都给你,你要什么都给你。”沈扬戈扶起他,艰难地往自己身上背,“什么五蕴骨,我都不要,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滚。”
不料,宁闻禛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又往前方爬去。
他恰好按上了沈扬戈的伤口,巨大的疼痛瞬间袭来,沈扬戈脸色煞白,一时失力摔在沙上,却将闷哼生生咽下。
黑色的衣衫晕开大片湿痕,他下意识捂住伤处,可在触了满手黏腻后,又放下了,悄悄在衣摆上拭去。
“我要离开。”宁闻禛依旧执着。
沈扬戈苍白着脸缓了片刻,他愣愣点头:“好的,我送你走。”
话音落下,巨大的空茫笼罩下来,他像只亡命的飞蛾,头上扣上无形的琉璃罩,便在其中碰壁,撞得头破血流。
飞蛾颤动着翅膀,轻轻落在离火源最近的地方,从尾翼开始燃烧。
沈扬戈灰头土脸的,制住了宁闻禛,攥着他的手,哑声哀求:“我会送你离开的,先回去吧,我求你了,求你了……”
宁闻禛终于没有力气,忍着钻心的痛,下唇咬得鲜血淋漓,却只能被那人背起,他靠在沈扬戈坚实的背上,感受着温暖源源不断地传来。
这副躯体里迸涌着蓬勃的生机,他似乎能听到沈扬戈的心脏跳动。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
沈扬戈每一步都陷入黄沙中,像在沼泽里跋涉,迢迢黄沙不见边际。
“沈扬戈,放我离开吧。”宁闻禛闷声道,“我想离开……”
靠在背上,隔着模糊的视线,他看不清沈扬戈脸上的表情。
可如今,在第三人的视角下,那人的神色一览无余——
只见沈扬戈微微一怔,他的唇颤抖着,小心地掉了滴泪,又飞速侧头蹭去,小声道:“好,好,你可以走……等我们先养好,就走好不好。”
“你不想留在这里,就不留,等养好了就离开。”
他一遍遍地妥协、退让,甚至不敢再要求什么。
“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不要我也没关系,我不出来就好。”他勉强弯了嘴角,恳求道,“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好不好……”
“不。”宁闻禛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唯一的念想就是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
他不能死在沈扬戈看得见的地方。
他会伤心的。
沈扬戈只听懂了自己被厌恶,他动作微僵,随即还是将那人在背上掂了掂,小心护着。
他背着奄奄一息的宁闻禛,继续往前走。
“闻禛,别说了。”
他看向前方,目光渺远:“我带你回去。我会给拂雪蓄灵了,不用七年,只要你一好,我就送你出来……闻禛,我再也不会让你生气,不会烦你。”
他抽抽鼻子,忍着哽咽:“你别睡,你再坚持下,好不好。”
宁闻禛一直跟在沈扬戈身边,听着那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恳求着自己不要睡,他说了很多很多,罡风愈烈,划破了他的脸,可他丝毫未觉。
倏忽间,天色愈发黑沉,沈扬戈一脚踏入了光暗的交界,声音戛然而止,身边砂砾正隐隐颤抖着,它们脱离了束缚,竟是反常地旋上了天。
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扬起他的鬓发。
像是怪物呵出的气,森冷又诡谲。
沈扬戈止住了脚步,他的神色茫然,机械般转过眸子,在落在身后时,却成了无比的绝望。
“沙暴……”宁闻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乎丧失呼吸。
此时,身后是无垠的沙墙,恰如千丈高,海啸般席卷而来。
沙暴!
“扬戈,快跑!”宁闻禛眸中闪过极深的恐惧。
尽管听不见,沈扬戈终于反应过来,他背着宁闻禛没命地往上跑,却不料在沙丘顶一脚踏空,两人顺着黄沙滚了下来。
“咳咳!”沈扬戈躬着身子,伤口再次撕裂,他疼得浑身发抖,喉间咳出血沫,只囫囵擦了一把。
眼见着黄沙铺天盖地袭来,恰如蝗虫过境,他环顾四周,眸光一亮,终于找到一处背风坡,摸索着将宁闻禛扶到那里。
狂沙暴是幽都城外最可怕的存在,不止是黄沙,还有魔脉迸裂产生的罡风。
那才是最致命的东西——当年沈淮渡入城时,凭借化神的修为,都被罡风生生剔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宁闻禛骇然注视着黄沙,声音发紧:“扬戈,你快走!别管了,快走!”
他厉声催促着,却见沈扬戈也急迫地翻找起来。
逐青伞,他带了逐青伞!
沈扬戈手都在抖,他哆嗦着解着系带,取出了那柄纸伞:“没事的没事的。”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手放于其上,全神贯注地输送灵力。
伞面竹枝流转过翠绿的光脉,它翕张片刻,颤抖着升空一尺。
有希望!沈扬戈屏住了呼吸,他额上满是冷汗,却加大了灵气灌注。
啪嗒——
逐青伞光芒骤然大亮,转瞬黯淡下来,灰扑扑地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