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山脉的中央,有一座巍峨的山,叫做金漆岗。
岗者,乃平缓高地。可它却是整条山脉最险峻的存在。当地人说,那里本来只是个小土坡,平平无奇,可后来在一场灭国大战中,万万人的尸首堆起了高山。
至此,金漆岗瘴气笼罩,阴气不散,成为了神鬼不入的禁地。
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
沈扬戈伴着剑摔了下来,他看不见,分不清方向,被底下密密麻麻的参天巨木挡了几次。虬枝横陈,撞上他的脊背、腰腹,最后卸了力,将他抛在尚且松软湿润的落叶坑上。
他滚了几圈,又跌进一个塌陷的陡崖下,才堪堪止住了滑落的趋势。
雨下得密了,处处穿林打叶声,像是噼啪砸着绢布,发出沉闷的敲击音。
沈扬戈用脚蹬了几下,堪堪踩住隆起的树根,又顺着脉络,挣扎着将自己藏在了角落,虬根密布的地方。
有人跟着他下来了。
他探出手,颤抖着拢过了身边的蕨叶,又将混满泥沙的草叶往身上盖,雨水混着眼泪从眼眶滚落。
他睁着失神的眸子,抿着唇盯着前方,像是企图用枯枝败叶掩盖行踪的狗崽。
那人还在。
他听见了脚步。
零星的,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响动。
一时间,他的心重重坠入冰窖,只能屏住呼吸,从风声、雨声和树叶沙沙声中辨别方向。
像是蛇穿过枯叶,发出了沙沙的动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举动暴露在一个打量的视线下。沈扬戈怕极了,失明带了无尽的黑暗,也剥夺了他的安全感,他冷得打摆子,意识在混沌清醒之间倒戈。
恰好,一根尖利的木杈抵住了肩上的伤口,像是楔子嵌入皮肉,他没有移动,反而将身体紧紧靠在土坡上,任由它没入翻起的血肉中,用刺痛挑动神经,企图唤醒理智。
他来了。
是谁?
脚步越来越近,就在他面前不足三寸的地方。
沈扬戈狠下心,拼着经脉绞裂的疼痛,左手捏诀,强行召起了拂雪。
剑从林间晃晃悠悠地升起,然后嗖一声,带着破空声径直插入他左侧的树干里,剑锋森冷,甚至在他脸上落下了一道红痕。
那人似乎想阻止,可却落了空。
沈扬戈神情一肃,他反手握住了剑柄,听声辨位,直指前方。
那人看着他的左手剑,脚步停滞了。
是还有机会吗?
沈扬戈屏住呼吸,心里飞速盘算。只要他再过来,他就往前突刺,如果被挡住了……
他紧了紧手心。
那他还来得及给自己最后一刀。
想着想着,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皮肉似乎被炙烤着,血脉偾张,心脏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跳动。他的触觉和反应提到最快,整个人像是蓄势待发的弓箭。
只要那个人一动,就……
只要他动……
然后,沈扬戈的剑尖被攥住了,以极轻的力量,像是不让他害怕一样,那人轻轻晃了下,试图缓缓抽离。
他下意识就攥稳了剑柄。
然后,他听见了水滴砸在落叶的声音。
像是一滴一滴,随后愈发急促,滴滴答答。
血腥气弥漫开来,混杂着湿润的水汽,沈扬戈嗅出来了——那不是他的。
他是谁。
为什么要拿我的剑。
他受伤了吗。
无数疑问充斥着他的脑海,将本就乱七八糟的思维挤到爆炸,他听到血打在草叶上的声音,嘀嗒、嘀嗒……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雨密风紧,像是要落一场大雨。
他迟疑了,剑便不稳,剑尖轻轻晃动。
瑟缩在洞穴里的幼兽,抖着湿漉漉的毛,龇牙故作凶狠,尽管没有一处好皮肉,可依旧心软。
于是,那人握紧了剑刃,轻轻一抽,那柄剑就从沈扬戈手里脱出。
锵啷——
长剑落地的瞬间,沈扬戈喉间发出了咕噜声音,似乎想威慑,却因为疼痛,发不出声来。
他又成为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兔子。
沙沙,脚步又近了,他摆出最有威慑的表情呵斥:“谁!”
下一刻,他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手心拢住了,是一种莫名的熟稔,像是幼鸟归巢般温度。
沈扬戈愣住了,很多念头像是流星一眼在他脑里纵横,他一会儿想着师父,一会儿想着周见霄,一会儿又想是不是封司幸,还是那个想见他的神秘人。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扬戈,别怕。”
没有任何征兆,他的眼泪瞬间决堤。豆大的泪水从那双无神的眼里滚出,源源不断,像是断线的珠子。
他几欲启唇,却又几度哽咽,哆哆嗦嗦着,像是冷极了,牙齿轻轻碰撞着,咯吱作响,迟迟没能说出一个字。
下一秒,他被砸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时间,寒意被阻隔,热意熏上眼睫,他红了眼眶,心口缺失的一块倏忽便满了,甚至要溢出来,顺着喉头一路漫上鼻尖,最后在眼眶凝成了泪。
“我、我好想你。”
他只能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句。
宁闻禛紧紧拥抱着他,此时才看见那人肩胛后嵌着木刺,血液沁入纹路,早已染得殷红。他发出一声哽咽,只能颤抖着取下木刺,却再一次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用手探上了那人的手臂——衣衫下的骨骼已经错位了,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拧着,无力垂落下来。
沈扬戈用左手剑,是因为刚刚摔下来的时候,断了右手。
他一声都没有吭。
“扬戈,对不起……”宁闻禛疼极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只能从喉间挤出濒死的急促的哀鸣,像是凌迟一样。
他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肩颈里,感受着温热的液体晕染开,耳边是低低的哽咽。
“师、师父没了……”沈扬戈翻来覆去地说着,“我、我没师父了……”
“我知道。”宁闻禛摸着他的后脑,一下又一下,吻着他的鬓发,安抚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闻禛……”沈扬戈紧紧反手攥住他的手,抬头恳切道,“我们藏起来,我看不见,还不能出去,先藏起来,不能被他们找到……”
他一边絮絮叨叨着,一边拉着宁闻禛往树丛里躲,像是惊弓之鸟般,簇拥在陡崖下的深坑里。直到茂密的蕨叶遮挡住了身躯,此时,他才从简易的巢穴里找到了一丝安全感。
宁闻禛看着他瞳孔无神,被毒熏过,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依旧警惕地直视前方。手心更是像被水沁过的玉,湿漉漉的,格外冰凉。
可他的脸上却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嘴唇青白。
宁闻禛伸手过去,试了试额温,入手处像是火炉般滚烫。
发烧了。
沈扬戈反应慢了半拍,只觉得额头覆上了清清凉凉的触感,像是莹润的冰块,他一个激灵,又愣愣转头,不自觉往前蹭了蹭,像是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主人手心的小狗。
“我没事。”他道。
宁闻禛将他的头往自己身上一扶,就落在了自己肩上,又安抚地遮上眼睛。
掌心是小扇子般的长睫轻颤,像是羽毛轻轻拂过,带来令人心软的痒意。
“睡吧,有我呢。”
宁闻禛感受到他的睫毛轻轻扇了下,乖巧地合上。随即,手心里落了温热的液体。
像是溅上了热油,那一点温度烧灼了他的皮肉,径直烫到心口。
沈扬戈沉默许久,他轻声道:“我知道我醒来你就会不见,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看到你。”
“我做了很多很多梦,梦见在家里给你数星星,星星真多啊,永远都数不完。”
“我给你数。”宁闻禛抬起头,话音却顿住了——
沈扬戈看不见,现在并不是晚上。头顶是密密麻麻的树影,将天际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是一座巨大的绿色囚笼,无尽藤蔓覆拥上来,将他们彻底困住了。
他眼前又出现了荒漠里星海,干燥的风呼啸着,将泛金的砂砾吹起来,吹上了天,就成了星星。
长阳漠里有多少沙子,天上就有多少星星。
“扬戈,回家吧。”宁闻禛一点点用指腹拭去他的眼泪,目光温柔,“我们回家吧。”
“我给你数星星,一直到数完那天。”
宁闻禛的视线又落在了他的喉间,裹着的纱布被血浸湿,轻轻一碰,便洇出墨来。
“还疼吗?”
他一直陪在沈扬戈身边,看着他被取骨,封五感,断经脉,看着他头悬外,受尽折磨。
可他却无能为力。
他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他们的世界里,沈扬戈究竟会遭遇什么。一切罪孽涤清,一切罪孽又再生。
沈扬戈乖乖地靠在他的怀里,他摇摇头:“不疼了。”
他的声音很小,像是砂纸磨过,干涩刺耳。
宁闻禛知道,是剑阁为了防止他说什么不该说的,强行灌了沸水。
他们既恐惧,又期待,既嚣张,又谨慎。渴望从这张嘴里听到幽都的秘密,听到转经轮的下落。于是撬开了他的嘴,用铁管导着,往里灌冒着白烟的水。
他看着从那双眼里涌出了眼泪,沈扬戈没有害怕,他只是疼的,疼得不行,却喊不出来,只有水从他的鼻腔里呛出来,从眼里溅出来,又化作鲜血,从身体里迸出来。
宁闻禛扑在他的身上,却感受不到他的心跳。
他随他一起喊,一起哭。
他怨毒地诅咒着所有人,不惮用世上最恶毒的话,最狠毒的词,他一遍遍地环顾着,眼底猩红一片,带着疯癫,恶狠狠的,像是扭曲的盘踞的交叠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
他神经质地念叨着——
“杀光你们。”
指甲抠入掌心,他的鲜血和着沈扬戈的淌下,像是台上献祭的羊羔与蛇。
黑暗与光明,混沌与纯白,在此刻,他们囫囵一起,像是搅在一起的浆糊,像是熔铸的烧红的铁水,被倒入小小的棺材。
尸骨消融,合在一起,葬在一穴。
未合棺的坟冢间,传来了轻声的问句。
“我会死在这里吗?”沈扬戈道。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起身,四下摸索。
宁闻禛给他取来了拂雪剑。
握住剑柄的瞬间,那人仿佛安心了,眉眼又沉静下来,将剑紧紧放在怀里,然后整个身子蜷缩起来,靠在宁闻禛的膝头。
“不会。”宁闻禛拂开他额上湿透的鬓发,又解下红发绳,捋顺重新系上。
他给脏脏小狗包好伤口,理顺毛发,一点点擦净尘土。
沈扬戈闭上了眼,他缩成一团,在那人轻柔的安抚下,意识开始涣散。在坠入梦乡的最后一刻,他开口了。
“如果我走不出去,也不会被他们抓住。”
宁闻禛的手一顿,他眼里的泪落了下来,他听懂了他最后的意思——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如果这次没走出去,他也不会活着离开。
他不会成为那些人攻讦自己父祖的工具,不会说出任何关于幽都的事情。
他会带着一切堕入地狱。
“扬戈,我可能要做坏事了。”宁闻禛的话依旧温和,他垂着眸,动作轻缓,可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
“没有人会伤害你了。”他勾起泛毛边的发绳,只见接口已经磨损成细细的一条,又在铜钱上系上一个结。
“我听见了,这里有很多很多东西,它们想要出来。我会唤醒所有东西,造一个最大的血炼熔炉,可能模样不太好看,但是你醒来以后,它就会一直陪着你。”
“只需要挑出一个最强的、最听话的意识,就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了。”他将额头轻轻抵上沈扬戈的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像是神明要落下一个吻。
沈扬戈永远做不下决定,他没办法伤害任何人。
没关系,他会替他决定。
“它会替你杀光他们。”
*
白骨渊里,一行鬼修正在赶路。
“老祖,我这眼皮怎么老跳呢?”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捂住了右眼,他细细吸着气,似乎有些体力不支。
“左眼右眼?”骨祖觑了他